沈家被灭门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厨房里躲着一个小贼。
这是一个叫李檀弓的小蟊贼,跟着他的师父闯荡江湖还不足半个月老淫贼偷香窃玉到一半觉得体力不济,上山休养去了,小贼本来也要跟着,临走时他爬上沈家墙头偷看,沈家老爷沈天放的第三房小妾不知是眼神不好还是怎么的,竟然冲他笑了一笑。
他觉得三夫人铁定是爱上他了,当机立断潜入“沈梅花园”踩点。谁知还没到半夜呢,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对方来了有二三十似,都蒙着面,见人就杀。
领头的是个扭扭捏捏的家伙,黑衣黑帽,中等身材,像是被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刺激了鼻子,连连打着喷嚏,打完了掏出条雪白的小手绢儿捂着,不耐烦地催促:“好了没有啊?快点儿啊。给我看紧点儿,一个都别放跑喽!”
李檀弓躲在厨房门的缝后面偷看,觉得这声音有点儿怪,后来一想:哦,他是个太监!
太监一伙儿人挨个房间找人,松油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把杀手们冷酷的黑影子交错地投射在血迹斑斑的小径上。
太监反复强调说:“海公公交代了,小的尤其要杀,杀了才没有后患。”
李檀弓急得六神无主,他钻回刚才藏身的米缸里,又赶忙跳出来:这地方瞎子都能看见。
他想伏在梁上,发觉自己那点儿轻功不足以跳上去;他想躲进水缸,但缸里满满的水,万一一口气没憋住必死无疑;他甚至想盘在蒸笼里,又怕真的被人蒸了。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工夫,灶台后面竟然摇摇晃晃地走出个小孩子,满头的草屑,揉着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李檀弓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孩子,蹿进了炉膛。
沈家人多,炉子也高大,尽管如此,逼仄的炉膛也差点儿把李檀弓挤死。他努力把身体缩成扁扁的一条,含着胸,屁股紧贴着锅底,胳膊底下压着那孩子。幸好锅底和灰烬都冷了,否则这两个人一定熟得很快。
“嘘!妖怪来了,谁说话就会把谁吃掉。”孩子动了动,李檀弓赶忙在孩子耳边悄声道:“谁动了也要被吃掉。
厨房门“砰”的一声被踢开,随后是稀里哗啦的翻动声,米缸、水缸都被人打碎,柴房被点着,架子被打翻,蒸笼也被搬下来扔进了火里,幸运的是没有人凑到炉膛前来看一眼。
随后整个沈梅花园都烧了起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没有人过问,也没有人来救火,大火整整烧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李檀弓才敢带着孩子爬出来。他是聪明的,因为就在小半个时辰前,还有两个收尾的家伙在废墟里寻找漏网之鱼。
李檀弓满脸锅灰地瘫坐在地上,那小孩也干净不到哪儿去,他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你怎么了?”
“我腰痛。”李檀弓说,“为了不压到你,我在里面撅了半晚上的屁股,现在觉得腰和屁股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小孩说:“我饿了。”
李檀弓有气无力地说:“你这小没良心的,知不知道你全家都死了?”
“哥哥,我饿。”
得,这孩子是傻的,财主家难免会生一两个傻儿子。
李檀弓挣扎着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饼,“吃吧,吃完了咱们各走各的路,我回我师父家去,你呢,你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慢慢吃,别噎着。”
“唉,幸亏你是傻的,以后啊也别惦记着报仇,那些人不简单,尤其那个太监,——这年头真是黑白颠倒,妖魔鬼怪横行。算了,不说了,说了掉脑袋。总之太监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杀人,你是对付不了的。既然你侥幸活下来了就好好地活下去,长大了,种几亩地,娶个傻媳妇,生一堆傻娃娃,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把这个晚上彻底地忘掉。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沈阿九。”
“阿九啊,走,咱们去找找还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沈家老屋的灰烬还在冒着青烟,屋倒房塌,地上有两具焦尸,李檀弓赶忙捂住阿九的眼睛避开。
客厅里立着一扇白石屏风,虽然也被熏得漆黑,但雕工可能还值两个钱,李檀弓想把它搬到当铺去给阿九凑点儿盘缠……屏风下面却突然伸出一只血污的手抓住李檀弓的脚,李檀弓尖叫一声,跳出去好几步。那人咳嗽着,艰难地呼吸着。
“阿九,别过去!”
“是鲁爷爷。”阿九说。
屏风底下躺着的人是沈府的管家。说来也巧,这屏风后面是条一尺来深、丈把来长的沟,里面蓄着点水。许多年前建沈梅花园的时候,风水先生说这沟能聚财气,屏风能挡着财气外泄。凭着对这个家的了解,鲁管家在腹部中刀后顺势跌进了这条水沟,靠着天黑和浅水,躲过了随之而来的火劫。
他年纪大了,熬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
“小少爷……阳明……”
“什么?”李檀弓把耳朵凑了上去。
鲁管家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请少侠……把小、小少爷……送到逍遥山……无极宫……阳明真人……”
李檀弓摇着头说:“什么阳明真人?什么逍遥山无极宫?我好端端地遇见这档子事已经够晦气了,我武功又差,身体又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就别再为难我了,我会把阿九卖给好人家……”
他突然住了嘴,因为鲁管家已经断了气。
他急了揪着死人的领子喊:“老头你别死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个贼啊。我脑袋上还簪着花呢,这年头哪个贼还往脑袋上簪花呢?我不是个好人,我是个采花贼啊!你看看,你怎么能把孩子交给我呢?老头?喂,老头!”
阿九问:“什么?”
李檀弓自认倒霉,苦笑不已,他问阿九:“你几岁了啊?”
阿九说:“不知道,娘没告诉我。”
李檀弓说:“傻小子,你娘最疼你了,她生你时一定念了许多经,让你日后能够死里逃生,还不用伤心。”
他拉起孩子说:“走吧,去找什么阳明真人。这死鬼以为我答应他了,如果我不照着做,他肯定要到阎王爷面前告我一状。啧,什么逍遥山无极宫,在哪儿啊?”
阿九懵懵懂懂地跟在他后面,李檀弓用袖子擦拭脸上的黑灰,垂头丧气地走出已经是废墟的沈梅花园。
他们走了约莫有个把时辰,一行人去而复返,又极仔细地搜查了几遍。太监不在,太监一个孔武有力的手下问:“沈天放有个六岁的孙子,你们昨晚见过没有?”
那群人回想一会儿,然后摇头道:“小孩子倒是有好几个,但都不像是六岁。”
“糟了糟了,”壮汉的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八成让他给跑了。如果让老祖宗知道,嫌我们手脚不利落,我们也就小命不保了!”他指着一名手下,“你快去告诉海老公,该怎么办,全凭他老人家决断。”
手下应了声,匆匆地骑马去了。
壮汉如莽牛一般丑陋的脸上阴云密布,“后患,后患,”他捏紧了腰刀,口中喃喃不已。
李檀弓没去逍遥山,转而去了他师父的老巢——鱼峰山上的途清观。老贼平常不出动时,就脱去夜行衣,换上粗麻布道袍,戴上灰扑扑的帽儿,穿上补丁摞补丁的鞋袜,笼着手在门口闲坐,一脸晦气样。
途清观破败不堪,杂草丛生,四处断壁残垣。观里早几十年就断了香火,大殿上供着的三清也倒了两清半,这时两扇破门虚掩着,风一吹嘎吱作响。
刘采花正躺在供桌上喝酒,看见李檀弓带着阿九,便懒洋洋地说:“小子,快去山下再帮为师打两斤酒。哎,这娃娃是谁?”
李檀弓凑到他跟前,如此这般地说了。刘采花吓得当啷一声掉了酒瓶子,揪着李檀弓的耳朵破口大骂:“臭东西,看看你揽的是什么活儿!你是长坂坡单骑救主的赵子龙吗?你连赵子龙的一根腿毛都不如!”
他狠踹了李檀弓一脚,又把他拖到跟前,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那个姓海的是谁?他就是海红雁,‘立皇帝’刘瑾最得力的手下,人称‘海罗刹’!……你说他为什么是罗刹?因为罗刹是母的,那厮也差不多是个母的,可要比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鬼都比不上他。你从他的眼皮底下偷了个孩子出来,东厂不知道,西厂也会知道酒厂不知道,全天下的狗腿子也会知道!”
李檀弓低声反驳道:“可是阿九又没有错……”
“谁有错?”刘采花反问,“这么多冤死鬼哪个有错?御史成炼死在镇抚司监狱后,族中连未满七天的婴儿都被杀了,那孩子连眼睛都没睁开他会有什么错?这个世道已经没有好人了!”
他说着就从神像后面摸出几钱碎银子揣在怀里,一手拉起李檀弓,一手抱起阿九说:“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你把这孩子交给阳明真人后,咱们师徒就逃进深山里去,十年内再也不能出来!”
他们是太阳落山时分走的,到了半夜,有三个人出现在途清观前。其中两人膀大腰圆、满脸煞气,看着就让人生畏,另外一位却是个冷冰冰的青年。
一名大汉说:“怕是已经走了许久了。”
青年沉吟道:“真是‘偷香太岁’刘采花的徒弟?”
大汉说:“不会有错,安插在山下小镇的探子没见过刘采花,却认识他这个小徒弟,听说他经常帮师父打酒,还爱找人吹吹牛什么的。这徒弟申时左右曾带着个小孩子奔山上来,那探子本来要跟着,山高林密,被他甩了。”
青年说:“刘采花恐怕不好对付。”
“大人说的是。”大汉恭恭敬敬地说,“刘采花行走江湖二十年,江湖上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可见其武功不弱。传言刘采花长于刀法,他的刀叫作桃花流水刀,乃是原先唐皇侍卫的佩刀,长二尺余,宽寸余,杀人如片肉刘采花性格阴损,行事小心,在刀上还淬了毒。人中毒后伤口无法愈合,会呈现一种如桃花般的粉色,久而久之,伤口溃烂,再强壮的人也能被拖死。”
大汉话锋一转道:“不过,刘采花带着两个人,难免首尾难顾,所以……”
“我们去吧。”黑暗中一个粗嘎的声音打断了他,“我们和沈天放有仇,要不是那老儿,我们也不用在那鬼地方受苦。”
青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略一点头,“好,难得贤伉俪主动请缨”。
丛林间的草木哗哗一阵轻响,未曾露面的两人以极快的速度奔走了。
青年沉默地望了望天色,星月暗淡,天空中满是层层叠叠的乌云,山风烈烈,欲雨未雨。
沈天放,任你是什么神抓捕王,最后还不是死在这些奸佞小人的手上。
大雨滂沱,刘采花三人在泥泞中蹒跚前行。
李檀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合眼了他所有的力气已经被饥饿和困倦抽了个干净,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
刘采花武功不俗,并不觉得行走艰难,但也不代表他会觉得愉快。
他戴着大大的斗笠,把阿九紧裹在胸前,时不时低头问一句:“孩子,你冷不冷?”
阿九摇摇头。
李檀弓被甩下好长一段路,再一次跌倒后,他指着路边废弃的山神庙央求说:“师父,避避雨吧,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刘采花何尝不想进去避雨,他转身喊道:“快走!你停下来,追兵却不停。一旦被抓到咱们就只剩剥皮下油锅的份儿!他们还会拿个钩子捅进你的屁股,然后在你还活着的时候就把肠子勾出来……”
李檀弓从地上跳起来,连滚带爬地跟上他们。他全身湿透,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刘采花长叹了口气,说“我们歇歇吧,你这副样子估计还活不到勾肠子的时候。”
他们在山神庙最里面的角落生起一堆火,分食干粮,脱下湿衣湿鞋烘烤着。
天色微明,但雨越发大了,一连串的滚雷从阴沉的天空中隆隆地传来,仿佛是谁在敲响着催命之鼓。李檀弓抬起疲倦的脸问:“师父,我真做了件傻事么?”
“是。”刘采花毫不犹豫道,“我教了你十几年不要多管闲事,到头来你还是没听我的话。你我是贼,不是什么侠客,记住了没?不过,现在还有个补救的方法。”
“什么?”
“我们把这孩子杀了。”刘采花目光闪动。
李檀弓悚然一惊,刘采花苦笑,说:‘‘骗你的。”
“你瞧见了他们杀人,又救走了他们要杀的人,你还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无论这孩子死不死,咱们都是死路一条。等雨势小了我们还得赶紧逃,倘若真逃到了阳明真人身边,说不定还有活路。”
李檀弓点点头,他扛不住连绵的睡意,蜷成一团睡着了。阿九窝在他的怀里,吸着拇指嘟囔了几声,也睡了。
刘采花添柴把火烧旺,打算小睡片刻。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到了阴间,遇见了李檀弓的娘阿冰,阿冰还是那么美,眼睛好似春水溶溶。阿冰问他:“我的孩儿好不好?”他回答:“好得很,他在后面就快来了。”阿冰的脸好像变了,变得越来越像条蛇,嘶嘶作响,吐着血红的信子猛然向他袭来……
一阵狂风吹过,刘采花醒了。
外面的大雨已停,篝火也熄了,刘采花摸了把灰烬,暗道声不好,竟然睡过头,可能已近过午了。他慌忙地把李檀弓拉起来,抱着阿九上路。
逍遥山离此地还有五百多里。如果有马,一天能走百二十里,可他们既不敢打尖住店,也不敢骑马上官道,只能在荒郊野外的羊肠小道上行走。
傍晚时分,两人走进一片清幽的山林,过了这片林子是十里水路,老少三人就能休息一阵。
阿九问:“哥哥,我们一直在赶路,是要去哪里?”
李檀弓说:“去你爷爷的好朋友那里。”
“是谁?”
“叫阳明真人。”
阿九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我爷爷呢?我爹娘是不是已经去了?”
李檀弓说:“是啊,爷爷奶奶、爹和娘都在那儿等你。”正说着,他突然听到唢呐声响,迎面走来一队出殡队伍,大概有十一二个人,最前头一个仿佛连路都走不稳的老汉正颤颤巍巍地沿途撒着纸钱,后头跟着披麻戴孝、哭天抢地的孝子贤孙。
男人扛着棺材,中间一位女子面目不清,像是悲伤过度似的随时都可能瘫倒在地,棺材是好棺材,黑漆楠木,正面书写一个大大的“寿”字,棺材后面有两个年轻人打着高高的孝幡,三个吹鼓手紧跟着。
刘采花陡然紧张起来,他抽刀在手,把李檀弓和阿九护在身后。
因为天色暗,等送殡的人哀哀戚戚地走近了,檀弓才看清白布黑字的孝幡上赫然写着“沈天放老匹夫死得好”九个字。
檀弓大吃一惊,刚喊了半句:“师……”对面领头的老汉便猝然暴起,直攻刘采花。”
刘采花让开半步,剑光擦着他的身侧闪了过去。老汉见招式用偏,反手一剑直刺刘采花的胸腹间。几乎同时,那个刚刚还似乎站不起来的女子也出手了,她使的是双钩,却用地趟的手法来钩刘采花的脚踝。
刘采花临危不乱,冲天而起、高高劈砍,老汉举剑招架,被震得虎口发麻,倒退数步唾骂一声。那女子原来年纪也不小了,但显然武功更高,钩影如电、连连抢攻,其凌厉毒辣很像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魔头“血夜叉”黄四婆。
因为她就是黄四婆。
三个人顿时斗成一团,刘采花占了上风,一招格开黄四婆的利刃,转身骤起万点刀光杀向老汉,老汉难以应对,出手稍慢就被刘采花在肩头划了条血口。
黄四婆见老汉受伤,免不了分心,双钩的章法就有些乱。刘采花看准了她放心不下老汉,桃花流水刀就像暴风疾雨般单单攻击老汉一个人。
刘采花的刀法峻奇,虽然不像别人家的那么轻灵好看,却干脆了当、招招杀招,老汉一时间破绽百出。
刘采花冷笑,举刀平刺,看似普通,却直取老汉的咽喉。黄四婆见状嘶吼一声,飞钩戳向刘采花的后心。刘采花的脑后仿佛长了眼睛,突然往侧边移开数尺。黄四婆戳了个空,收手不及几乎伤到老汉。
老汉骂道:“老虔婆,你怎么也不看清楚!”
黄四婆回骂:“你这老不死的!还以为自己是当年的‘血土地’啊?”
刘采花怪笑一声:“黄四公、黄四婆,你们二贼公母不好好待在天牢里,跑到江南来做什么?还抱个哭丧棒弄得这样讲究,是爹死了?娘死了?儿子、孙子死了?还是全家死绝了?”
黄四公刚才被打得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心里知道刘采花强他太多,对其尤其怨恨,怒目道:“放屁!我们奉东厂提督海红雁海公公之命前来拿人,如今我们是官,你们是贼!刘采花你欺负过那么多大姑娘小媳妇,也该死了,拿命来吧!”
黄四婆说:“老东西你还啰唆什么,快杀!”
她早就注意到旁边还有个背着孩子慢慢后退的李檀弓,于是一挥钩,对后面的跟班们喊道:“你们杀那两个!”
跟班们各自掏出武器冲出去,刘采花接住黄四婆的银钩,喝令道:“檀儿,走!”
李檀弓撒腿就跑,跟班们紧追不舍,刘采花虚晃一刀,趁着黄四婆闪躲,脚尖点地飞身上前,在跟班们身上一人砍了一刀。
这帮跟班的武功只是平常,有的被切掉手臂吃不住痛大声呼号,还有三四个被刘采花一刀结果了性命,不能帮忙反而添乱。
黄四婆怒骂道:“死开些!”她单钩递出,正是刘采花的胸肋。
刘采花举刀接过,一用力将她震开半尺,刷刷刷连挥三刀,分别攻其天突、膻中、神阙三处大穴,黄四婆不得已回钩来接,谁知刘采花这三刀也是幌子,刀势一转,又去杀黄四公了。
黄四公狂放倨傲,其实武功并不如自己的老婆,他深以为耻,也最忌讳别人提起。谁知道正打着,边上突然有个声音说:“哎呀,四婆啊,四公不行啦,快来救你的老心肝呀!”
黄四公抬眼一看,竟然是刚才逃走的小子,他不知把娃娃藏在哪里,自己空着手又回来了。
黄四公大怒道,“你找死!”
李檀弓嘿嘿一笑,喊:“师父,我来帮你。”
刘采花杀出一条血路,冲去与他背贴背靠在一起,低声骂道:“臭小子,你又回来干什么?”
李檀弓从背上抽出另一把唐刀,笑着说:“师父,你知道我刚才去了哪儿?”
刘采花闻言,也怪笑不已道:“难道是去了河边?”
“正是啊,到那儿一看,哎哟,好大一只老王八!”
“哎哟喂,什么老王八?”
“绿毛老王八,绿色的王八壳,绿色的王八尾巴,绿色的王八爪,连那个王八头都是碧绿碧绿的。老王八被我拿住,四只爪子乱爬,脑袋一伸一伸,连忙说,王八婆,救我!王八婆,救我啊——!”
这可真是最难听的骂人话了,黄四公气得面红耳赤,挥剑来劈,黄四婆连忙喊:“别,他们是故意激你!”
可是已经晚了,黄四公空门大开,刘采花瞅准时机刺出一刀!
黄四公低头望着插入胸口的寒光闪闪的刀刃,脸上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他的喉咙里咯咯作响,瞳孔缩得犹如针尖,又陡然放大,身体就像一只被倒空了的口袋,慢慢地伏倒在地。
黄四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大喊:“你杀了他!你竟杀了他!”
刘采花说:“黄四婆,你也该死。听说你因为妒忌别人年轻美貌,在南阳府虐杀年轻女子十余人,如今还要来杀这个无辜的孩子,我刘采花虽然是淫贼,好歹从不杀妇孺。听说你早该被砍头了,结果又被放出来作恶,这世道果真是没有好人了。”
黄四婆的面孔十分狰狞,她横钩在胸,做个起势,然后麻衣翻飞向刘采花卷去。她破釜沉舟,攻势比先前还要凌厉几分,两把银钩似乎突然变成了四把,又变成了八把、十六把、三十一把、六十四把……
银钩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里只看见黄四婆的影子如一团白雾。刘采花亮刀,“铮”地刺进这张网里去,也将自己变作一团雾。
旁人只觉得眼花缭乱,李檀弓却突然在斜刺里出手,又长又窄的唐刀撩起一道银光砍向黄四婆。
黄四婆高手对阵眼观六路,当然不会被他砍中,她却看清这臭小子不知为什么,在鼻子下面粘了两片柳树叶子,就跟小胡子似的,一动一动地又古怪又好笑。
因为古怪,她看了第一眼就忍不住去看第二眼、第三眼,她的钩竞然慢了。
喽啰里有一个见识广些的猛然醒悟,忍着痛喊:“四婆!不要分心!”
只是他提醒晚了,刘采花已经出刀。
温热的鲜血从黄四婆的喉咙上的刀口喷涌而出,如一道血泉,溅在了李檀弓的脸上、身上。
黄四婆怔怔地,有些不甘心,又仿佛不知道自己挨了这一刀,她甚至没有力气再恶狠狠地瞪李檀弓一眼便倒了下去,苍老蜡黄的面孔显得十分骇人。
喽啰们见大势已去,纷纷丢盔弃甲地往后逃跑,李檀弓说:“不要杀他们了。”
刘采花说:“小孩子懂什么?当然要杀,难不成让他们回去给海红雁报信?”说着就提刀追了上去,回来后他在草地上擦拭满手的血迹,说:“好小子,我教你别的本事学不会,这套雕虫小技倒是学得精。”
李檀弓说:“是她自己管闲事。你歇着,我去抱阿九。”出于担心,他急匆匆地往阿九藏身的地方跑。
刘采花抬起头,一蓬细如牛毛的银针突然钉入了他的后背,等李檀弓回来时他已经毒发,几乎只剩一口气了。
“师父!”李檀弓扑到他身边,泪水喷涌而出。
“檀儿……”刘采花强撑着,“不知道哪个畜生暗算了我,但是你……你一定不许帮我报仇!”
李檀弓拼命点头,刘采花又说:“我死了不要埋,把银子和刀拿走,你们赶快逃……咳……到阳明真人那儿去……还有……”
他的瞳孔已经散了,可脸上竟然浮现出了微微的笑容,“檀儿……这十多年来……我有对你不好吗?”
李檀弓哭道:“没有,没有!”
“我……有让……让你吃饱……穿暖么?”
“有的,师父!”
“好……这样我……我就敢下去……找你娘了……”
刘采花缓缓闭上双目,没了气息。
阿九不明白生离死别,疑惑地问:“阿公睡着了?”
李檀弓点点头,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中大颗大颗地滴下。他无声地哭了一会儿,然后狠狠地抹把脸,对阿九说:“给阿公磕头。”
阿九跪下他也跪下砰砰地磕了十几个响头,而后颤声起誓:“师父,徒弟不想听你的话了,我一定替你报仇,如果不报,天打五雷轰!阿九,我们走吧。”
阿九问:“就让阿公睡在这里?”
李檀弓狠心地说了句“是”,然后收拾包裹,背起阿九往林外快步走去。刘采花仰面躺在碧草如茵的林中空地上,天色已暗,密密的雨又落了下来,把尸体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声沉沉的叹息从林子深处传来,曾在途清观前出现的青年缓步走出,扛起刘采花的尸体,将他埋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坟坑。
数个时辰后,海红雁的追兵冒雨赶到,从他们身上的飞鱼服可以看出,这是一群锦衣卫。他们只看到了草丛中黄四公、黄四婆的尸体,却不知道刘采花也死了。
领头的恶汉便是夜屠沈梅花园的那个,他紧紧地皱起眉头说:“常大人说黄四公夫妇先行,没想到这两人武功不济,反而被刘采花杀了。赶快飞鸽告知海公公和常大人,让他们火速调人增援。
收到飞鸽传信时,东厂提督太监海红雁刚刚躲过了又一次暗杀。卧室里的人面孔狰狞,身首异处,看起来很像海红雁,但他只是海红雁众多个替身中的一个。
冷峻的青年已经赶回,他静静地立在院内,右手擒着剑,剑尖滴着武林人士的血,在他的四周,横七竖八地躺着六具身着夜行衣的尸体。
“常缺,”海红雁的声音很低,可不知为什么传到青年的耳朵里就那么锐利,仿佛是割人的刀。
青年在泥水里跪下道:“干爹。”
“阳明老贼这次派了几个人来?”
“七个。”常缺紧盯着海红雁华丽的衣袍下摆,恭顺地回答,“可惜跑了一个。但那人中了孩儿一剑,受伤不轻,必定跑不远。”
海红雁瞥了他一眼,脸上露出讥笑。
“上回在沈家就让他们跑了一个,这回又跑了一个,咱们东厂什么时候成了拖泥带水的主儿了?皇上就要到江南来了,可你们连这几个小贼党都清除不了,让我怎么对干爹交代?
他当然也有干爹,他的干爹便是如今一手遮天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
刘瑾为“八虎”之首,正德元年时便已是内官监掌印太监,并监管神机营属下战斗力最强的精锐“五千营”,而后又奉旨掌司礼监,大权在握,以至于满朝文武,皆对其马首是瞻。
常缺诚惶诚恐地跪着,似乎完全失去了刚才杀人的锐气,雨水从他挺直的鼻尖一滴一滴落下。
“好好做事!”海红雁轻斥。
“是。”常缺应声。
他发现眼前这个海红雁依然是替身。
海红雁是苏州人,尽管少年时便去了京城,可是口音已转不过来,说话仿佛夹白夹唱,古怪而又好听,难怪上头人喜欢。
样子虽然能变,但口音极难学到家。
真正的海公公必定还躲在他那固若金汤的马车里,身边围着数十个武林高手,那些人有的是死牢里最穷凶极恶的罪犯,有的是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恶徒,如今却成了他最忠实的侍卫。
常缺站起来,快速地看了替身一眼,替身易过容,简直与海红雁本人一模一样。
他行礼说:“请干爹放心,孩儿这就领人去追刺客。”
假海红雁慢条斯理地说:“去吧。”
常缺点了点头,骑上快马飞驰而去。
李檀弓和阿九错过了一天内唯一的渡船。摆渡人的妻子看他们可怜,收留他们在茅屋里过夜。摆渡人的女儿还不满10岁,低着头端来野菜汤,然后害羞地躲到母亲身后去了。
李檀弓心存感激地冲她们笑了笑,埋头喝汤。
阿九呼噜呼噜地把碗喝个底朝天,舔舔小嘴,说:“还要。”
那妇人给他又添了一碗,温柔地问:“你娘呢?”
“在逍遥山!”阿九说。
李檀弓连忙捂住他的嘴,凑到妇人耳边说:“他娘死了,我一直没告诉他。”
妇人怜悯地望着阿九,说:“这里还有几个野菜团子,吃完了好好睡吧,等到明早我当家的回来,便有船了。”
雨渐渐小了阿九趴在李檀弓的身边睡得正香,李檀弓却睡不着,他一直支着耳朵在听,并且总觉得自己听到了马蹄声。
一滴冷雨渗过屋顶的茅草落在他的脸颊上,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抱起阿九,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摆渡人的家。
他点亮油纸灯笼,在河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凄风苦雨,雾气弥漫的大河两岸只有这一点微光。阿九含混地说冷,李檀弓把他抱紧了些。
阿九问:“去哪里?”
“不知道。”李檀弓说,“总之离刚才的大婶和小姐姐远些,免得连累了她们。”
“什么叫作‘连累’?”
李檀弓突然吹熄了灯笼,他似乎听到了马蹄声,很快又证实那是幻听。
接着他又听到,然后又是幻听,再听到,还是幻听……
他就这么吹灯笼、点灯笼、吹灯笼、点灯笼地折腾了半宿,战战兢兢,如临深渊,觉没睡好,路也没赶成。
大概到黎明时分,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他听到真真切切的马蹄声,还有隐约的人声顺风传来。
他把孩子护在胸前,从河岸边的矮树丛里一窜而出,往不远处的山林奔去。
风中的声音越发清晰了,李檀弓懊恼得要死,觉得不应该轻易放弃藏身之处,结果不多久看到矮树丛烧起来了,他于是更没命地跑起来。
到了一处悬崖下,他借着隐约的晨光看见上方十多丈处有个山洞,想也不想就往上爬。他虽然没什么武功,身体却很轻灵,什么攀岩、上树都是从小玩熟了的。
洞里伸手不见五指,李檀弓窸窸窣窣地四下乱摸,想找块石头把洞口堵了可惜没找着。他打亮火石借着火星子去看,发现这洞口小肚大,藏人固然好,逮人也方便。
他把阿九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洞口探出头去,往下看,两山夹一条白水,往上看石壁光滑,唯有一棵小树苗在头顶上随风摇摆。江南的丘陵秀美而不高,此洞他能上来,那些太监的爪牙自然也能上来。
他垂头丧气地退回去,摸着桃花流水刀,心想这几天把一辈子的霉都倒尽了。
阿九仰起小脸说:“我饿了。”
李檀弓说:“别说话,我想静静。”
“我好饿啊。”阿九重复道。
“老子也饿。”李檀弓说,“老子还困呢!”
两人正在说废话,便听到钩爪挂上崖壁的声音,甚至说话声都清晰可闻。
有一个说:“悬崖上有个洞!”
另一个说:“快爬,上去看看!”
李檀弓赶忙往外看,匆匆一眼没看见人,却看到了马,足有二十多匹。
“死了死了!”他拉起阿九跃出洞口,想沿着岩壁攀到崖顶,但是这次很不顺利一是山风凛冽吹得他俩摇摇欲坠,二是阿九这傻孩子没抓紧,眼看着要掉下去了。
他顾不上维持平衡,冲着底下大叫一声:“看毒!”
山崖下的锦衣卫们身形一慢,突然又觉得脸上凉丝丝的像是沾染了什么东西,吓得立即住手。
李檀弓和阿九趁机翻上悬崖,崖顶上林木茂盛,只在边缘处有一小块空地,两人根本不敢耽搁,一头扎进树丛,跑了有大半个时辰才敢停下来歇一会儿。
李檀弓背上挂着阿九,一手撑树,一手提着刚洒空的皮水壶,喘得跟肺痨鬼似的。
天色大亮,雾气散去,听不到人声,耳边只有树叶沙沙作响,天地间澄净安详。
李檀弓心里一点儿都不安详,但他也没有显出半点犹豫,片刻之后,他再次背起阿九,以刀开路往前走去。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山路,他已经精疲力竭,突然一样东西打在他的头上,还挺疼。
他以为是野猴儿乱扔果子,骂了一声,然后在地上找罪魁祸首。结果没看见果子,却看见了一个黄铜小盒子。
他捡起小盒子掂了掂,又骂道:“乌龟王八蛋!这么重的东西也敢用它打大爷的头?差点儿给我砸出一个血窟窿!”
盒子没有锁,只有一个小扣儿,一捏便开,里面装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他研究半天才发现是只哨子,但是吹起来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哨子下面还有张字条,上面写着:速至老鳖喉。
“老鳖喉是什么东西?"李檀弓问自己。又问阿九:“你知道吗?”
阿九能知道才有鬼。
李檀弓摊手,把哨子和黄铜小盒收进怀里,继续往前,他早就迷失了方向,但一直走还有一线生机,停下便是等死了。
“什么人在跟着我?”他喃喃自语。
管他呢,跟着的人多了,也不差这一个。况且这个还不错,送他一只哨子玩。
“老鳖喉……老鳖喉……什么叫老鳖喉?”他不住地念叨,突然又有东西砸了他一下。
“龟儿子!”他捂头怒道,“你还没完没了啦?!”
这次是个软而大的包袱,他打开看,里面首先还是一张字条,写着:老鳖喉乃白河最窄处此物可防身。
字条下面是一件软甲,摸上去是丝绸的,但似乎又比寻常丝绸柔韧得多。
“这个能防什么身?”李檀弓一边唠叨,一边给阿九穿上了。
至于老鳖喉,他倒是有几分数了,脚下这片山林便是在河流岸边绵延,甚至此时还能听到隐约的水声,只要沿河走,必定能碰到所谓的最窄处。
只是往哪边呢?继续往前,还是回头?
正当他犹豫不定时,一枚小石子落在了他的身前。
“往那边吗?”他指着问。
幽谧的丛林中无人回答。
“那就往那边。”他抱起阿九往前走去。
阿九问:“檀弓哥哥,你在跟谁说话?”
李檀弓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阎王爷。反正早晚要死,听哪路阎王的都一样。”
等他和阿九磕磕绊绊地离远了,那个叫常缺的冷峻青年才从树后缓步走了出来。他先捡起李檀弓甩下的包袱皮,又细心地把阿九落下的炒黄豆一粒一粒地从草缝中找到,这才叹了口气说:“我若真想杀你,怕是你有十七八个头也不够。”
他转身问道:“司徒乱在哪里?”
“我在呢。”树林深处有个声音回答道。
“你去吧。”常缺说。
林中一声轻微的响动,几片树叶缓缓落下。
李檀弓眼前是一条河。
这条河流的拐弯处,左右两山各有一块巨石向水中探出数丈,因此河面陡然变窄,所以此地有个俗名叫作“老鳖喉”。
老鳖,就是甲鱼,人杀甲鱼时,总是拿一根筷子让它叼着,这物是个死脑筋,一叼到筷子就不肯缩回壳里,脖子伸得老长,这时只要一脚踏紧了甲鱼壳,一刀就能把它的脑袋给剁下来。
李檀弓跳上巨石,想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那支一寸多长、奇形怪状的哨子吹起,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难道我想错了?"李檀弓自问。
他把哨子递给阿九,“你吹吹”。
阿九当然也没吹出响儿。
可就在这时候,有个人突然从阿九的脚边冒出来,跃上了巨石顶,把李檀弓吓了一跳!
这个人极瘦小,极干枯,五官缩成一团,和六岁的阿九差不多,简直不是人,像一只猴子。
李檀弓一时惊得说不出话,那人也不开口,而是从身后取出一卷粗绳,“嗖”地就将绳头抛过了河。
这地方河道虽窄,但少说也有三四丈,想不到这只到普通人腰际的小矮子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谁知河对面还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矮子,跳起来接住了绳头,然后拽紧。
小矮子望着李檀弓。
李檀弓指指自己,又指指绳子问:“你……让我爬绳过河?”
矮子点头。
李檀弓问:“那孩子怎么过去?”
矮子不说话。
“你杀了我算了……”李檀弓喃喃道,他解下腰带,把阿九一圈一圈缠在自己身上。
“我们上去了,你可别松手啊。”他对拉绳的矮子说。
矮子不理他,李檀弓朝他拜了两拜,爬到了绳子上。
河道窄的地方水流就特别湍急,河水打着旋儿拍得岩石隆隆作响,仿佛是地狱鬼啸,让人毛骨悚然,李檀弓半天没敢动弹,但他又不得不动弹,他想:这俩矮子要是拉不住绳子该怎么办?如果他们是东厂的爪牙,把我和阿九诱骗到大河中间,然后故意一松手怎么办?
他问阿九:“你会游水吗?”
阿九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就算是个傻子,就算不受待见,平常也有一两个保姆、小厮看着,不会像个乡野孩子一般被放出去乱玩,加上年纪小,游水、爬树他都没学过。
李檀弓说:“得,咱俩今天得死这儿了。”
他话虽这么说,身体却吊在绳子上像只小虫般一寸一寸地蠕动,并且强迫自己不去看身底下滚滚的激流。渐渐地他看到了对面小矮子的脸,原来这拉绳的二位是兄弟他加快速度爬向对岸,落地时衣衫湿透,一半是水雾打的,一半是冷汗浸的。
这个矮子比对岸那个略微高些,他俩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连不理会人的腔调也一样,他默默地收好绳子,便以极快的速度遁入树丛。
“这俩人是谁啊?”李檀弓困惑地问,“他们让我过河干吗呢?”
他自己没有答案,只能把阿九从身上解下来,牵着他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走走停停又是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晨间,天色大亮,两个人躲在湿漉漉的树林里休息,觉得饥渴难耐。尤其是阿九,带着哭腔连声喊饿,怎么哄都不行,李檀弓只得答应带他去找吃的。
此时梅雨间歇,阳光明媚,露水在青翠的树梢凝聚,不多久就化在了甜润的空气中。
出了树林,不远处有个小村庄,李檀弓害怕暴露行踪,不敢掌近。好在村庄外面有块瓜田,他便潜过去顺藤摸瓜季节不到,瓜还半生不熟,阿九边吃边埋怨道:“好难吃。”
李檀弓说:“别计较了总比饿着好。”
“檀弓哥哥,我还要。”
“行,再给你半个。”
“檀弓哥哥,我想吃肉包子。”
“我比你还想吃呢。”李檀弓说,“我小时候家里穷,师父吧只劫色不劫财,弄得我吃个肉包子跟过年似的。别说肉包子,就是菜包子也吃不着呀!”
“什么叫作‘劫色不劫财’?”
李檀弓板起脸训道:“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吃你的!吃好了没啊?吃好了就走。”
吃完了瓜,他挨不住连绵的睡意,靠在树下打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一连串狗吠把他惊醒,他发觉阿九躺在他身边睡得正香。
他摇醒阿九,两人继续赶路,走到入夜,路没走多少,肚子却又饿了。西瓜不就是水么,怎么能抵饿呢?
阿九可怜巴巴地说:“檀弓哥哥,我好饿,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李檀弓也饿,他满心忧虑地四处张望。他们走在一大片泥滩的中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黑魆魆的。
他想起下午时路过的一个小村,因为担心里头藏着东厂的人所以远远绕开了,如今这个情况,还得走回头路。
他从怀里掏出几个铜子,对阿九说:“你给我蹲在那块石头后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出来,我去找吃的,很快就回来。”
阿九问:“有多快?”
“你数到一百。”李檀弓说。
阿九就开始数了:“一,二,三,四,五……五……五……三,四,五……五……一,三,四,五……”
李檀弓猫着腰一路小跑进了夏家村,发觉这村子小得就像鸽子窝,一共才十来户人家,深更半夜也没人卖吃的。他找了一户屋子最大、院墙最高的人家翻了进去,顺着墙根找厨房。
这家人的灶台上有好大一屉包子,碗柜里有腌鱼、腌鸡,梁上还吊着咸肉。他乐坏了,脱下外衣准备统统包了,这时突然从房顶上跳下一个人,正好站在他面前,两人一对视,不约而同地怪叫起来,又立刻伸手捂住嘴。
对方轻声说:“什么?这里不是闺房?”
李檀弓压低声音怒道:“你们家闺房有烟囱?”
对方拱手说:“承让承让,我找闺房。”
李檀弓好奇心上来了道:“你找闺房干什么?这家闺女儿漂亮?”
“不,”那人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回答,“全村就这家还有闺女。”
说罢,他又蹿上了房顶。李檀弓骂了他一句,埋头做自己的事儿,做着做着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响,接着有个粗声大嗓的女人放声号叫,然后整座宅子里的灯火都亮了。
李檀弓大怒,心想,你算是找到闺房了,也不先等老子离开!他背上包袱就往院墙上撅,身后人声狗吠乱成一团,镇民们举着钉耙、扁担高喊:“快抓贼啊——!”
刚才那个找闺房的从墙头一闪而过,又回过头来拉他。李檀弓甩着手说:“要滚你自己滚,别拖累我!”
对方说:“看在同行的份上,我这是在救你!”
两人拉拉扯扯地跑出一二里才停下,见没有追兵,便坐在地上喘气说:“倒霉,倒霉!”
李檀弓说:“我才倒霉,给你这么一冲,连东西都没拿全!”
那人抱着脑袋喊疼,只见他脸上五个清晰的指印,半边脸肿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李檀弓讥笑他说:“咦?这闺房不错啊。”
那人苦哈哈地说:“别提了。在我们家乡,那样的一般不叫闺女,而叫鲁智深。”
李檀弓问:“不好,我孩子丟了!这附近有一片河滩,在哪个方向?”
那人往左边一指,李檀弓拔脚就走,那人一路跟着。
李檀弓问:“你又干吗?”
那人说:“小兄弟,你中毒了,你知不知道?”
李檀弓微微一惊道:“胡说。”
那人笑道:“你是从白河渡过来的?你肯定遇见了摆渡的妇人,她三十多岁,有个可爱的小女儿,她会跟你说他的男人出门了所以没有船,然后再收留你过夜给你东西吃是不是?”
李檀弓说:“我没有吃。”
那人嘿嘿一笑,说:“没吃就好,你要是信了那摆渡婆,恐怕尸体早就漂到下游了东厂的爪牙可不会把字写在脸上。”
李檀弓暗暗啐了一口,心想这什么世道,连渔婆都不是好人!此人不阴不阳,更不是好人!
“我没从渡口过来。”他说什么也不想承认。
那人说:“你怕什么呀?你们在逃命,我也在逃命。我叫司徒乱。”
“我没在逃命,”李檀弓冲他拱了拱手,“司徒兄幸会,司徒兄再见。”
他转身就走,想到自己可能中毒便心烦意乱,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司徒乱则不远不近地跟着,李檀弓屡次停下来狐疑地打量他,他也不觉得尴尬,始终跟着。
阿九倒是很乖巧,还是躲在那块大石头背后,李檀弓抱他出来,给他包子,他吃得狼吞虎咽。
李檀弓向来随遇而安,也不赶司徒乱走,而是指着阿九问他:“这孩子中毒了没有?”
司徒点头道:“也中毒了。”
李檀弓问:“中的是什么毒?”
司徒乱说:“你们中的毒叫作三日离魂,是一种慢性毒药,头两天没事,到了第三天,人就会昏昏沉沉就像是一直睡不醒,不过这毒不死人,六天后药性就过了。看来摆渡的妇人想抓活的,好在海红雁面前邀功请赏。”
他往后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说不定那婆娘正跟着你们呢。”
李檀弓说:“跟就跟,我告诉你司徒兄,我们屁股后面至少跟着三拨人。”
“哪三拨?”司徒乱饶有兴趣地问。
李檀弓说:“一拨是东厂海红雁的人,一拨是逍遥山无极宫阳明真人的人,还有一拨就是你啊,说老实话,你盯梢我们多久了?你不是一个人吧?你是不是要杀我?”
司徒乱心想:这小子虽然长得跟大姑娘似的,倒也不笨!
“我杀你干吗?杀你不如杀猪。”司徒乱骂了一声,从李檀弓的大包袱里拿东西吃,李檀弓也不管。三人对坐吃了会儿东西,司徒乱叹口气说:“你们的毒好解,我的毒可难喽!”
这人大约二十七八岁,书生打扮,脸肿得分辨不出好看难看,穿戴倒是很整齐。
李檀弓借着月光打量他道:“哎,你为什么要逃?”
司徒乱说:“一年前我在川东杀了几个仇人,其中有一个也不知怎么的和东厂扯上了点关系,所以他们就追着我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