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沂中沉默着没吭声,他祖父杨宗闵是西军的人,属于童贯的支持者,而他父亲杨震则效力于向来不问内政的折家军,因而杨沂中原本的认知里,童贯在朝中处处为西军争取利益,本是体恤下属、能打胜仗的名将,直到在开德府碰到赵不凡,杨沂中才渐渐接触到童贯的另一面,如今看到襄州的惨相,他着实无法接受,自从走进襄州地界就没有说过话。
赵不凡认可杨沂中的为人,也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复杂,因而从不夸张童贯的恶行,只讲事实,避免杨沂中误会自己是恶意中伤,并且希望杨沂中把亲眼看到的一切传信给其祖父杨宗闵,促使以杨宗闵为首的部分西军将领与童贯离心。
行至襄阳的东城门外,难民更是多不胜数,漫山遍野都是,他们被紧闭的城门和宽阔的护城河隔绝在外,无论怎么哭求,城头守兵始终不敢打开城门,同样进不了城的赵不凡也没有办法,只能先找一处偏僻的角落歇息。
“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很多难民都盯着我们,走投无路的他们说不定已经升起歹心,或许是想抢我们的马和财物!”张宪警惕地望着四周说。
“确实要赶紧走,嗯……你先拿几两银子去找些人问问,务必打听清楚襄阳城的具体情况,最好再问问万盛山庄。”
“好!”张宪转身就走。
“务必小心!流民太多,而且全是活不下去的,乱不可言,说话做事要谨慎!”赵不凡急声叮嘱。
“大人放心便是。”张宪头也不回,眨眼就不见人影。
赵不凡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又示意杨沂中和尚昆阳拔出刀剑擦拭,用以威慑那些已经不怀好意的人。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张宪匆匆赶回,而且显得非常着急:“大人!万盛山庄位于西南三十多里外的伏龙山脚,我从一个逃难的都保正那里打听到万盛山庄也在着手撤离,若不快些过去,恐要扑空。”
早前几人也曾向难民打听,但寻常难民只知道大寇王庆攻打襄州的事,说不出个所以然,而“都保正”是官名,属于一乡之长,自然知道更多。
“你是否顺道打听军情?”赵不凡急问。
“有!”张宪回头看向远处的百姓,叹息着说:“襄州的惨象确实是童贯害的,去年他率军征讨王庆,明里只有八都监的人马,实则有五万多人。”
“五万多人?”赵不凡满目骇然。“童贯竟敢公然抗旨?私自抽调别处的兵马?”
张宪点头道:“应该是!那个都保正说那些兵马有的是穿厢兵甲胄,有的是穿禁军甲胄,也就是说童贯征讨王庆的时候,肯定抽调了禁军人马混在其中,只不知具体是哪部兵马!”
“然后?”赵不凡目光闪动。
张宪思量着接口:“根据都保正的说法,童贯以军粮不足为名向百姓借粮,承诺取胜之后连本带利偿还,是时周边的府州虽然大旱成灾,但由于往年富足,百姓多有积蓄,再加支持朝廷剿寇,因而很快就筹集起大量粮食和牲畜,但童贯在房州全军覆没,官府也就没有再提还粮的事,导致借出积蓄的百姓苦不堪言,再加去年遭逢大旱,物资匮乏,物价飞涨,周边府州就全乱了。
王庆趁此时机快速发展,已然聚集起十万之众,又因周边府州的钱粮物资极度匮乏,匪寇也只能依靠烧杀抢掠来供给军需,便导致百姓更惨……不只是襄州,周边几大军州应该都出事了,只是王庆正准备攻取襄州,所以这里最惨,而且恰巧给我们撞上。”
众人尽皆沉默。
杨沂中嘴唇颤动,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这种情况大致要死多少人?”
“如此严重的饥荒,再加匪寇肆虐,官员又隐瞒不报……若不赶紧报知朝廷赈灾善后,死掉一两百万都不足为奇。”公孙胜说得斩钉截铁。
折月芝气得俏脸通红:“我们必须赶快把这件事上报,越早报到朝廷,死的人就越少,我看他童贯怎么死。”
“童贯麾下有的是替罪羊,足以推得一干二净,胁迫别人站出来背锅。”
赵不凡与童贯争斗多年,已然把童贯的习性摸得透彻,语气饱含愤恨又充斥着深深的无奈。
“如果我们没有直接针对童贯的证据,他有的是办法脱身,我觉得他派遣童蹇来襄州就是要童蹇担罪,周边府州的官员多半也被童贯控制在手里,若真的出事,童蹇便担主责,周边府州官员被胁迫着担次责,童贯则推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甚至站出来大义灭亲,谁能分辨?你我心里知道又怎样?用什么来指证童贯?他兵败之后就返回京城,不曾插手这边的事,怎么定他的罪?
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如果没有清除童贯的党羽,他麾下的心腹将士又怎么压,你问问杨沂中,倘若直接杀掉童贯,西军将士究竟答应不答应?如今在他们心里,童贯为大宋南征北战,本是功勋赫赫的大功臣,谁能乱杀?引发兵变怎么办?童贯在京城周边也掌控着好几支军队,又该拿什么安抚?我们如何向所有人证明自己不是在栽赃童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