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我若为龙神
重回剑仙少年时
1
除却昆仑虚已被血祭阵法覆盖之后,还剩下包括扶陵宗在内的八个节点。仙盟连同修真界所有家族、宗门、散修,分散势力镇守八个节点。为求支援快捷,便修筑了传送桥。
大战一触即发,师父面容衰老得越发厉害,他也曾揽镜自照,叹息若有一日故人魂归,大约再也认不出来他。
扶陵宗的事务基本上都已经由大师兄接管过去了,前些日子,师父自觉力竭便郑重将掌门的位置传给了大师兄,药长老因为近年为修真界研制魔毒解法,不幸遭魔气侵扰陨落,二师兄便接任了他的位置。
玉已真人原本从独子殷舟死后就精神萎靡,又遭晚尔尔背刺,索性闭关去了,一时找不到接任的人,只好由我这个面冷的师姐来短暂替代一段时日。
我记得当初仙门大比之前,我和师兄们醉倒在雪地之中,梅花落满了后山,宋莱放言说等大师兄接任掌门之后,一定要让他当药长老。当初展望已经实现,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变故来的比我们想象得更快。
空明寺原本也有一个节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这次乃是魔神亲自率兵,传送桥在魔神挥手的那一刻便失去了效用,画地为牢,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空明寺这样澄澈的佛门之地便染透了鲜血。魔族水黑色的战旗就插在空明寺上方,缠绕着魔气的金色血祭就这样用血绘就成了。
我站在扶陵宗的最高处,远远地可以那里风雷滚动,但叫喊声也听不见,应当佛门子弟死的时候心中也并无怨气。
空明寺的女佛子无羡很喜欢我,因着当初我和她在仙盟相伴除魔时所说一句:「小师父杀生,乃是为了救天下生民」。据说这句话让她当时心结陡然一解,于是给我留下一枚舍利至宝,乃是她寺高僧坐化后留下的。我见那处硝烟滚上云霄时,手中所拿着的一粒舍利,突然碎裂开来。
我把头埋进大师兄的肩膀上,哭泣道:「小师父死了。」
大师兄拍拍我的背,以示慰藉。
宋莱红着眼睛,他看着我,咬牙切齿:「朝珠,事到如今,你还说谢如寂成了魔神,还站在我们这边吗?空明寺都是他带着人屠戮的,阵法都已经成就。他亲手推着修真界往着灭亡的路上走,你还要为他说话吗?」
我看着遥远处升腾而起的黑气,良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我信,我信他。」
我什么都不能帮他做,便只有坚信不疑地相信他。宋莱怒视着我,如同看一个无药可救的疯魔之人,他指着外头,扬声道:「朝珠,你睁开眼看一看,他杀了多少人了!」
我睁开眼了,我早就睁开眼了,我看清谢如寂了,我会相信他。宋莱会意,再不与我多谈。
旁边有弟子抖着嘴唇问道:「我们是下一个,还是下下一个?」
谁都不知晓答案。扶陵宗内也涌进许多修士,都是为了守护扶陵宗抵御魔族来的,有个癞头道士在正殿里睡得七扭八歪,怎么也睡不醒。癞头道士道:「等魔族大军到时再叫醒我,他娘的,睡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大师兄早已敲过无数次重钟,将门中弟子长老都叫到正殿里来。大师兄眉眼和煦,白色的长发再未束起,垂到了腰侧,他道:「血祭阵法,修真界都已经明悉,空明寺因魔神带大军已经失落,扶陵宗不是下一个目标,就是下下一个、第八第九个。宗门弟子,都是来学道的,没有叫你们送命的道理,若有要离去的便可以离去了。」
无人离去,都无声地给自己点好了神魂灯。
大师兄抬起眼,看着阴沉天际露出的一线白,神情平静,即使是经过这样多的伤亡,亲眼见无数神魂灯熄灭,大师兄和我们,还有宗中弟子,修真界无数修道之人,都坚信着那句话。
大师兄的声音在正殿之中回荡,这次并非用作鼓舞人心,而是单纯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天下大道,唯正道日日兴隆。」
我原以为谢如寂会把我们留到最后一个,没想到第五个就轮到我们了。前头的宗门、家族无一幸免,魔神之力下,凡人岂可阻挡?
2
我留在了扶陵宗,大师兄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我才叹息道:「师兄,我一点都不害怕,这样的场景我比你们早很多就经历过了。鲤鱼洲的事务我也已经安排好了,从旁系挑出来了一个孩子,若我身故,就是她替我接管鲤鱼洲。她比我还坚韧,也勤快可爱。我这次怎么样都要护一护扶陵宗的。」
他看着我,像是看着已经长成的妹妹那样骄傲。
扶陵宗的护山阵法,守住了魔族小半个时辰,魔族沿着我曾爬过的三千玉阶上来,又被灵炮给轰下去。此时还占有上风,我踩在山门前的石碑上,宋莱心情紧张,便故意和我取笑缓解焦虑:「朝珠,你就和那个山大王一样的架势。」
但是下一瞬,他有点笑不出来了。灵炮轰飞处浓烟滚滚,魔族本还乌泱泱地往上爬,却突然顿住,很有自觉地往两边退开,有人于烟雾处提剑拾级而上,周遭妖魔痴狂兴奋地叫起来。
他黑色的长靴先露出,再是绘有暗纹的玄衣衣摆,握如寂剑的手修长好看,最后露出他卓绝的眉眼来,小半张脸已经被魔纹覆盖。大师兄当机立断,几乎立刻大喊道:「后退十丈!」
诸人急退,他话音还没落的时候,护山阵法被强大的神力给覆盖,千百年前扶陵老祖飞升时所留下的阵法便这样破了。无数的妖魔在这一瞬间涌上来,谢如寂行至其中,安静而冷漠。
我年少刚入扶陵山时也曾一脚踏在这石碑之上,倨傲地看着从三千玉阶拾级而上的玄衣少年,扯过他的高马尾,一点不见害臊,大声道:「我们鲤鱼洲的洲主夫人,待遇可是很好的,你确定不再了解一下吗?」
如今我将将二十,已活了两世,妖鬼嬉笑之声贯彻向来和乐的扶陵山,周围已经大乱起来,弟子与妖魔短兵相接。我缓缓抽出剑鞘之中的玉龙剑,磅礴的灵力在我周身翻涌,一剑下去不知几何的妖鬼被剑风割裂,化作浊气重新隐入世间。
我跃入混乱之中,宋莱没抓住我的手,只能绝望地叫一声:「朝珠!」
我没回头,一路穿过妖鬼,行至谢如寂前头,他不避不让,看我的眼神与在魔宫之中、前世杀我之时别无二致。我刺向他,他未曾躲让,依照着原来的轨迹继续拾级而上。妖鬼挡在他的面前,以身躯抵挡我的攻击。
我再近一寸,重新发起攻势,扬声道:「谢如寂,出剑!」
他手中所握如寂剑从未抬起半分,我被魔神之力逼退,往后落到在扶陵宗前的空地上。宋莱看准了时机把我往后一扯,眼角发红道:「朝珠,你他妈不要命了?」
我仰头却笑出声。我刚刚体会到了修真之人与魔神的差距,如果说普通修真者之间,境界之分还可以靠对兵器的悟性、修炼的诀法来弥补,譬如我灵力皆无时还能和已是金丹的晚尔尔打了个百招,但与神力之间,完全不可行。
我捏着宋莱的手,把证据摆在他的眼前,大笑道:「谢如寂,没对我举剑。」
宋莱不能相信,我竟然因为这个理由冲上前去。其实我只是想给他看,我的少年郎,乃是这世间最好最胸怀大义最卧薪尝胆最背尽骂名的人。
他是那样好,便也请你们,相信他。
我已经重新拿起玉龙剑杀魔了。然而扶陵宗终究不过负隅顽抗,我看见那个一直很想找谢如寂学剑的小师弟,在谢如寂身后发起攻击。谢如寂头也没回,小师弟就被旁的妖魔给咬破了喉管,他倒在地上,血一直从他的喉管往外涌,成了脚下血祭中被献祭的一部分。
直到他死,谢如寂也未尝知晓,曾经有一个小孩来扶陵宗,为了找他学剑。
谢如寂开始出剑了,剑风过处无声无息,血溅于无形,厮杀的范围从山门处,一直往后山的禁林延伸去。一路血流成河,一路血祭阵法缓缓浮现,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
近年扶陵山的碧桃花没能开,禁林旁的银珠花倒是雪一般地开着,无奈被压倒,被染上猩红的颜色。
我看见大师兄因护着一个刚入门的小孩,被鬼气掀掉大半的皮肉来。宋莱原本就不擅长打斗,看着满宗倒下去的人,鲜血一直漫过脚下,他突然转过头,把我往前一推,没有再固执纠结于我盲目信任谢如寂的问题。
宋莱带了点狠意和决绝:「朝珠,去寻你的玉龙门,去爬师父和你说的大荒山,别把自己白白耗在这块,扶陵宗的血祭阵法已经拦不住。」
他倒也未必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只是大难临头要师妹保全性命罢了。前世扶陵宗被屠宗,也是他推着我往前走,叫我快跑。
我擦去脸上的血,哑涩道:「师兄。」
他怒骂出声:「别和我在这里纠缠,后山的道你最熟了。快走!」宋莱这般说道,回身将一个妖鬼刺穿。
我再不犹豫,穿过银珠花,沿着后山的路下了扶陵山。宗中管制严格,不许随便下山,尤其是玉已真人一贯爱盯着我俩纠错处,我和宋莱自己寻了条隐蔽的道,时常去扶陵宗附近的村镇集市去玩。
我沿着小道走,没再回头看,却也知道那里血光冲天,厮杀声逐渐减弱,乃是渐渐浸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的扶陵宗,再一次没有了。
3
我去西洲的大荒山,寻找神器玉龙门了。
或许是运气差、命也不大好,之前寻神器的路上总是十分坎坷。但我已经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我这条命,是二师兄强塞给我的。
师父曾道大荒之地,失落之洲,原本灵气就枯竭,也不是修真人可以轻易涉足的。之前翻阅卷宗时,上头说道西洲黄沙遍地,烈日炙烤,它那里没有灵气,便也不许修真人动用灵力。无论是离突破飞升只差一线的化神境还是刚入门的筑基,行走在西洲都没什么不同,都得靠自己的双足,走到因黄沙磋磨皮烂骨露也不一定能找到大荒山。更何况其中有凶兽横行,险象环生。
我已经预备好所有后果。
可真到了西洲,却感觉和卷宗上描述有所不同。黄沙漫卷不错,却已经生了茵茵细草。烈日苦辣不错,却有老树可以依靠庇荫。我在大漠之中行走,前后都没有生灵,却未曾觉得害怕。
口渴难耐时,侧边便有一眼微泉,如同天道馈赠。
没有凶兽横出,没有异象困扰,我便这样一直往前走。行至一处,我却突然顿住,蹲下身看着老树根底的一点痕迹,上头浅浅有一个凿痕,约莫是无意间所留。
我直不起身来,这条路已经有人替我走过。试过黄沙炙热烫骨、烈日苦辣难忍,他令茵茵细草生出,于荒洲种下老树。他斩平凶煞蛮兽,化去狡诈险象。他将这条通往神山的路扫平一切阻碍,后头的人不生疑心、走的正道坦坦荡荡。
我不能大哭,便如他的意往前走。
日月颠倒几度,西洲的星星漫天,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落。这里与九域隔绝,便也不知晓外头战况。剩下的几个节点,是否又被魔族侵占。我的师兄们死守扶陵宗,总算是又留下我一个人。
生者比死者更加可悲,死的人一了百了,可我觉得我才是被困在血祭阵中之人,承担着他们的悲痛往前走去。我这两世加起来,已经走了够多的路,这回该我走到尽头了。
长夜到了末尾,顷刻间褪去,一线天光大亮起来,神山就在我的眼前,太阳正从它的背后升起,金色的光芒照亮整座关山,也将我笼罩在其中。这里没有界碑,我心里却十分肯定,这就是关山。
关山自有路径,无须我再劈开乱石闯出一条路,真到此刻的时候,我内心反而一片平静。我攀登神山,到金光只笼着山巅一点的时候,终于到达,神器玉龙门悬浮于此,已经等待鲤鱼洲的后代来寻已久。
它是神器,又取了个玉龙门这样威风的称号,样子却一点也不出奇,不过是个中空的框子,隐隐地散发着蓝色微光。我慢慢地往前走近,眉心的金色印记逐渐发烫,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玉龙门如有所感,周身的光亮愈发明朗。
我却突然止步,回身看向来路,山水迢迢、万里来路早已看不明晰。
我在崖上坐下,风吹拂过我的脸。我所相识的那些人的面容在我眼前飞旋而过,母亲柔善微笑、大师兄牵着我的手站在山门前、宋莱和我相约偷鸡、玉如跌下断背山、晚尔尔将我一剑挑下登云台、贺辞声摘下他眼上的白绫、无羡杀生以救苍生、姨母在点兵台声嘶力竭、玉已真人张开手臂护住身后人、师父点着他眼角的细纹,无数的面容如同雾散。
最终我看见玄衣少年朝我转过头来,犹如镜中花、水中月,他道:「你当真欢喜我吗?朝珠。」你当真不是叶公好龙吗?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说:「是。我欢喜你。谢如寂。」并非叶公好龙,我看见你,喜欢你,追逐你,相信你,我会救你。
我站起身来。大风吹动我的衣袖和鬓发,玉龙门也颤抖起来。我这次,毫不犹豫地、果断地握上了神器玉龙门。我体内的玉龙血咆哮,里头每一代洲主的声音都在我心间响起,是那样的欣喜。
玉龙门飞出去,变大变阔,悬立在山巅之外,金光日照玉龙门。
我倒退几步,什么都没有动用,往山崖外奔跑出去,正如年少时在灵海边赤足奔跑,穿过了玉龙门的那一刹那,天底间响彻玉龙长吟之声。从我的头到脚,穿过玉龙门的时候成了龙首、龙身、龙尾,此处西洲的限制再也不能困住我。
我看见时间的轨迹,大风中的过往,灵气和魔气在万物之中游走。
我看见前世因,今生果,我死后谢如寂从叔父神魂手下夺回躯体,杀遍魔族,以一半神力倒转时间,回到我们都还没开始难过的时候。但他不记得了,我也不知晓。故而如今他虽为魔神,却只能与叔父周旋,他只有一半的神力了。
4
我看见了万里之外的景象,乃是尸横遍野的残酷。我在西洲跋涉的时间太久,魔族攻下扶陵宗的节点之后,又一口气侵占了几个节点。
九域之中只剩下最后一个节点没被血祭覆盖了,最后一个节点不在宗门家族之中,是在一处黄沙之水流过的平原。这个节点正是所有祭阵的最中心处,也是血祭套阵中,最核心的一个。
修真界还剩下的所有力量都汇聚在此,魔族亦然,此乃生死之战。
赢则生,败则死。
黄沙之水已成了血河,战旗倒在地上,巨大的祭阵即将筑成,其他八个节点的祭阵颜色也越来越明晰,九域的血祭之术终将完成,从此世间再无灵气。修真界几近暮山颓势,魔族战车上妖魔哄笑,已经想好该如何扫荡人世、茹毛饮血了。
谢如寂行至祭阵中间,祭阵旷大,无数的符文在他周身盘旋,把他晦暗的眉眼照亮。
修真界有人于血泊之中声嘶力竭地怒骂:「谢如寂,你为练成血祭,杀死这么多人,真是罪不可赦!」
「你看看天下因你而流的血,你还有没有心!」
谢如寂一概不理。祭阵的轮廓越来越细致,其中所蕴藏的可怖力量让所有人都心中一惊。
染透无数鲜血的血祭阵法终于大成,分布于九域的血祭同时启动,血色的纹路迅速蔓延完九域的每一寸疆土,众魔乱舞起来,修真界的诸人面露绝望。
谢如寂身后的战车上,他的叔父、魔域的主上站起身来,振臂高呼:「从今往后,天下该以魔族为尊了!」
叔父垂眼看向谢如寂,眼中终于掩饰不住他贪婪的目光,他驱动摄魂之术,预备在这里万众瞩目的时刻夺舍,成为新的魔神。他胸中澎湃无比,却在片刻后顿住,他陡然发觉,他与谢如寂之间的联系,突然断开了。
他控制不了谢如寂了。
这一刻,血祭阵法终于露出了它原有的面容,缠绕在表面的黑气逐渐退却,只剩下原本的金色将整个九域都笼罩起来,神光所过之处妖鬼被杀灭,所化成的黑气不再流往世间,反而都被绵延整个九域的阵法给吸收,最终通通汇聚到黄沙之水的这个核心阵眼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