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寂在整个阵法的最中心,他单膝跪在地上,无数的黑气涌入他的身躯之中。
谢如寂的叔父惊愕之下涌血,此刻才意识到不对,他大呼道:「谢如寂,你没中我的摄魂术!你一直在骗我!这究竟是什么阵法?赶快换回去。」
平原上无数的魔族大军,在与修真之人搏斗的、正要往前冲的,为金光所威慑,通通灰飞烟灭,化为黑气,又卷入了阵法之中,流向谢如寂体内。短短片刻,谢如寂已经吸纳了整个九域所有的魔气。他站起身,将这代替他父亲几十年、安排好他一生的男人扯下战马,将他枯瘦的头颅摁在阵眼之中,叔父发出惨烈的叫声。
谢如寂平静道:「斩尽天下邪魔的阵法。」
我师父从血泊之中踉跄起身,不可思议道:「这是伏魔阵!这并非是改造世间清气的血祭之阵。是用天下修真人热忱之血驱动,来除尽世间邪魔的伏魔阵!」
原来,从谢如寂初初入魔开始,打的就是这样的心思,借魔族之力为天下铸就伏魔阵。在绘制血祭阵法图时就偷龙转凤,魔族拿着的阵法图,从始至终都是伪装成血祭之阵的伏魔阵。
他忍受骂名,堕入魔神,与叔父所周旋,终于得偿所愿。
叔父的皮肉一寸寸溃散,黑气想要潜逃,却被阵法一概收纳。
谢如寂便如此摁着他的叔父,摁着分明是他唯一亲人却一直残害他的叔父,融入了阵法之中。
阵法还在运转,谢如寂跪在阵眼之中,将自己所有的神力都倾入伏魔阵中,无数曾因献祭阵法而死的人在此刻复生。
5
我于神眼之中窥见景象,诸般变转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我心急如焚,以龙身匆匆从西洲出发,穿云过雾,终于落到了那片平原处,我看不见别人、听不见别人的惊愕声,只看见天地间跪倒一个身影。我化为人身,踏在被伏魔阵染透金色的泥土上,却像不会走路的人那样,差点摔倒在地。
谢如寂的魔神之身,已经因吸纳过多魔气而几近崩溃,神血从他的肌肤表面渗出。他一向穿玄色,就算受伤也不过是颜色加深一些,他一贯又是会忍痛的人,看起来还像平常那般。可是谁知道他只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撑着脊骨呢?
周遭修真界之人已经有人反应了过来,有人大喊道:「趁此机会杀了魔神!」
我师父回身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没良心的东西,再分不清黑白清浊,滚去和孟盟主一起蹲大牢,要么我把你和这些邪魔一起按到阵法里去。」
我已化为人身,慢慢地向谢如寂走去。他抬起眼,血顺着他的下颌淌下,很少笑得这样平和。
生生明火,明暗无辙。
谢如寂张开口,血便涌出来,他道:「天下邪魔已尽,世间再无魔气。从此八方太平,山河无忧。旧神将陨,新神已生。朝珠,你的前路,有无数金光照耀。」
神殒之时,苍山崩殂,天雷滚滚。黄沙之水沸腾起来,冲涌来去。他从未露出一点对自己的悲戚。谢如寂向来无愧天下,唯独亏欠他自己。
「你曾道有日梦中,见扶陵宗碧桃花开放,我却入魔杀你满宗门。如今如寂剑就在我身旁,现在是你报仇的时候了,你我便当真两清。世间最后一个邪魔,也就此被诛杀。」
我早已停住,泪流满面,嘶哑道:「两清?谁要和你两清?前世今生无数世,我都要和你纠葛到底,生死不休。谢如寂,求求你,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没有你,我往后该追逐谁?」
谢如寂柔和地看着我,一身血污,眉眼间盛满了破碎的金光,他道:「追随你自己。你早已找到自己的本心,不必再记挂我。」
我奔走两步,却总是跌倒,我分明已是龙神,却像还在蹒跚学步的无知幼童,几乎是爬一样地到了他身边。谢如寂的眉眼逐渐黯淡,连身躯也支撑不住。在倒下的那一瞬间,我抱住了他,下颌蹭在他沾满血污的发顶,大哭着祈求道:「别留下我一个人,谢如寂,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走下去。」
他没有声音,我感觉他的气息几近全无。
没有谢如寂,我能怎么在尘世滚滚里面走下去?
我要花上多少年,多少个轮回,穷尽千世无数世去赎罪?我眼前一片黑暗,看不见来路光明,谢如寂,你骗我,明明我的前路再没有金光照耀。我只能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眉间发烫,朝龙留给我的那滴神血涌动,我于不可见的黑暗之中窥得一丝天光。我剜开心口,龙神之血滴落谢如寂的口中,他因吸纳魔气而崩溃的身躯被缓慢修复,气息逐渐平稳起来,谢如寂艰难地睁开眼。我大悲大喜,欣喜若狂,龙神之心头血,终于救他一命。
黄沙之水滚滚而来,已经漫过了堤岸,冲涌而上。不可数的高山接连倒塌,曾经划过整个九域的地裂之口往四周蔓延。我已经看见了九域的轨迹,因着魔族撞倒不周山、颠倒结界,又连续战乱,诸道混乱,九域的寿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说:「谢如寂,也许我不曾告诉过你,不论你是谢溯,还是谢如寂,抑或是什么魔神,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到十五岁时给你带银珠花。
喜欢到十九岁时穿着嫁衣嫁给你。
只是我俩运气都差了那么一点,前世今生,都没能得到一个好结局。
谢如寂猛然叩上我的脊背,如有所料地抬起眼,眼尾魔纹疯长,飞石落下。我轻声告别:「抱歉。再见。」
我把谢如寂的手扯落,站起身往外走去。
他分明已经力竭,又刚从阎王爷那块被我抢夺回来,早已虚弱无比,却还是往我的方向绝望而狼狈地攀爬几步。谢如寂一瞬间忘记了如何行走,又忘记了如何呼喊,他是惊愕痛楚下的失语人,是遭受剜心之痛的痴情人。
最终谢如寂只能徒然地见我以龙神之躯,化身龙脉,填补江河地裂。
我用玉龙的形态,在九域上面盘旋一周,我看见高山生疮,江河倒灌,九域之间分崩离析,无数人哭泣受难。
一道地裂划过九域,逐渐增大,将世间生气消耗殆尽。我于云霄之间俯身,冲撞入地裂之中,以龙神之灵与身躯填满沟壑,此地再成龙脉,以滋养万物。
我与谢如寂,都愿世间再无邪魔,愿天下太平。
愿诸人安康,从此喜乐无疆。
6
我以为我早已身死道消,却被困在一尊神像里头,变作了一尾小鱼。不知哪个偷工减料的匠师竟将神像里头注满了水,我闲得无聊,便从上往下地游动着玩。
扭动着身躯看见尾巴时,我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只未长成的小龙。我心中好受了一些,堂堂龙神复生,至少不是一尾小鲤鱼了。
我透过神像的琉璃目往外看,来拜这尊神像的人竟然十分多,络绎不绝的。神像所置环境竟然莫名眼熟,我想了一会才意识到,这里是洲主宫。很久之前鲤鱼洲遭遇那场大火时,我姨母开出护洲阵法的祭坛,原先老龙神朝龙的神像就已经被推倒了,眼下不知道是谁的神像新修在这里。
我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其实我在这里其实也挺好的,这些洲民上供的香火全进了我的肚子,周遭都是暖洋洋的白光。但是我的师父、我的师兄们,还要一个——我绞尽脑汁地想,只记得是一个穿玄衣的人,他们怎么都不来找我!我就被困在这神像里头呢。
我这般想着,却在神像下头看见了一个穿着玄衣的人。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抬眼看着这尊神像,神情分明那样平静,可我却感受到了一丝柔和。我觉得我前世肯定认识过他,他也一定是我的仇人,不然为什么一见到他,我的心里就酸涩疼痛呢?
来供奉香火的人来了又走,唯有他一直站在这里,陪在旁边,比我藏身的神像更像是一尊神像。
等到暮山穷尽颜色。灵海上也有了粼粼的光,再也没有人来问津这尊神像了。他才动了一下,我翻了个身叹息,他也要走了吗?
没想到他往神像这边来了,我感觉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包围着,从神像的琉璃眼处带着下降到了神像的底座,底座居然可以掀开,水也没往外边跑。
那人俯下身,凑到底座前面盯着我,他的脸对我来说有些大,生得倒是好看,若我身死之前有洲主夫人,想必也该是这个模样。但是看他的时候我总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可是我是一只小龙,哭不出来。便只好撞上他高挺的鼻梁。
他却突然怔住,喉间哽涩好几次,才出口道:「朝珠?」
我愤怒地跳跃起来。知晓我的名字。知道我的名字还不把我交给大师兄,交给我师父,交给那个穿玄衣的人,可我记不清他的长相,也记不得他的名字。我突然发现,眼前这个青年,穿的也是玄衣。
他看了我很久,像是重见故人,不敢多说一个字。
很久他才伸出手,浸入水中,把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捧到自己的眼前,额头轻轻地抵在我的龙角上,我原先预备撞他一下的,却看见他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他竟然哭了。
7
我常常被这人拢在袖中。我生前也大小算是个龙神,没想到复生之后还要依仗别人才能活,话说到这里我又仰起头吃下了一粒他喂的糕点。
鲤鱼洲兴盛昌隆,我亲眼见着容姑喊他一声君上,哪里来的君上?我怎么不知道鲤鱼洲还有这样一号人物。可这不知来路的君上把鲤鱼洲管得比我还好,我心里难免不平。
等他伸出手逗弄我的时候,我便扭过身不理他了。他便耐心地将我的鳞片擦得干干净净,带我出去暖和地晒太阳。
我因救苍生之故,鲤鱼洲乃至九域都设有我的庙堂,就连洲主宫前新设的神像也是依着我的样子塑的。不知是哪个匠师,所凿刻面容十分细致,处处可见用心。龙神朝珠的神像被很多人供奉着,每日的香火都不少,源源不断地进了我的肚子里来。
这人带我去了扶陵宗,我发觉扶陵宗的碧桃花终于又可以开了,吹过扶陵宗满山青翠。世间终于又回到了原本的安宁。
我见到了师父和我的师兄们,师父这几年空闲下来,终于有时间重新琢磨他的驻颜之术,好赖回到了从前七八分的光景。大师兄当掌门当得已经很有一套了,隐隐有青年老成的模样,我见了他十分欢喜,雀跃着就要往他的方向挪去。
却被这玄衣人淡淡地捉住了尾巴带回来。
大师兄问道:「几年过去了,有这样多的香火祭祀,朝珠还没有化形吗?」
那玄衣人的指尖落在我的龙角上,道:「尚且没有,但她已有了神智,记得你们的,我就带她回来看看你们,想必她心中十分高兴。」
二师兄宋莱正蹲在我的面前,一副看见泥鳅的模样,嫌弃地撇撇嘴。呵呵,我一点都不高兴看见这个二师兄。宋莱直起身道:「那她和你一直待着,应当整日更高兴。」
玄衣人的动作一滞,默然很久,才道:「没有。她不记得我了,朝珠把我忘了。」
师父知道他的难过,便出声安慰道:「谢如寂,你别急,当初你用魔神之身和天道做抵押换取朝珠复生的时候,天道不说了吗,会把她全须全尾地还给你。」
原来我能复生,并不是运气好。有人用自己的身躯为筹码,来换取我回来。故而他如今不再是神明,只是一介普通的凡人。
「我不急,我有很多时间,很多很多年,去等她记起我。我余生,只做这一件事。」
8
我这样享受了香火几年,日子过得也算舒心。这玄衣人对我实在不错,带我走了很多地方。我时常有零碎的记忆闪过脑海,却又没能抓住。
有一日他把我放在洲主宫的清池里头,山崖上的风一直懒洋洋地吹进来,白色的纱被轻柔地卷起。
那玄衣人正从山崖处往清池走来,身姿挺拔,那时我就觉得身体有些异样。
他朝我走来,如同前世今生每一世做的那样。我的龙角开始消失,按在池壁上的龙爪也变成了白皙的手,黑色的长发散落下来,我终于冲破了阻碍,修成了人身。
无数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之中如烟火般炸开,我仰起头,看着离我越走越近的玄衣人,声音很轻。
「谢如寂。」
「我们是回家了吗?」
他在我面前单膝蹲下,伸出的手轻微颤抖,最终落在我的脸上。
他说:
「是。朝珠,我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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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前世因今生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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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剑仙少年时
朝露何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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