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从进祠堂之初便感受到的恶意,原来藏在这。
祈桑揉了揉小鬼魂的丸子头,整齐的头发差点被揉炸毛了。
“多亏你儿子大义灭亲,不然还找不到你呢。”
小鬼魂不明所以,歪了歪头。
厉鬼早已理智全无,只靠嗜血为生,自然也不会回应他。
“食鬘鬼。”谢亭珏认出了厉鬼的形态,“一般的食鬘鬼,因为生前偷了佛像前的花鬘,死后也只能吃别人进贡在佛像前的花鬘。寻常来讲,它们能做之事,也只是让那些祈求得到神灵保护的人晚上做噩梦罢了……绝不会像他这般嗜血凶残。[注1]”
祈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死死盯着面容癫狂,姿态扭曲的食鬘鬼。
“除非……这名‘食鬘鬼’,在神像前做的并不仅仅只是偷花鬘。”
注意到身旁小鬼魂下意识瑟缩的神态,祈桑不再废话,抽出了自己的剑。
“当爹的也不注意一点,小孩还在边上呢,别吓到他了。”
食鬘鬼虽全无智慧,但到底还是厉鬼。
祈桑施了个不伤鬼的小术法,让小鬼魂乖乖待在一边,他则与谢亭珏一道送食鬘鬼进轮回。
本已做好了苦战的准备,谁料食鬘鬼像是早早被什么消耗了大量精力,实力竟远不如寻常厉鬼。
只缠斗了一会,食鬘鬼便抵抗不能,被祈桑一剑刺得魂飞魄散。
祈桑故作惊讶,语气全无歉意地道歉:“本来想送你进轮回的,不好意思啊,不小心把你打得魂飞魄散了。”
食鬘鬼都魂飞魄散了,也不知道祈桑在和谁道歉。
谢亭珏望着食鬘鬼死后的瘴气,明白此鬼生前应该造孽不少,死有余辜。
他蹲下身,捻起一点地上的尘灰,仔细观察。
不消片刻,他便有了结果。
再次起身,回头看着祈桑时,却发现后者偷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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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亭珏:“……咳。”
祈桑将双手背到身后,欲盖弥彰地装傻:“……谢哥,怎么啦?”
谢亭珏挑了挑眉,“你这是在饲养小鬼吗?桑桑?”
如果他没看错,祈桑手中抓着的,是食鬘鬼死后逸散出的阴气。
对于生人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对于小鬼却是难得的滋补品。
“怎么会呢?”祈桑继续装傻,“是阴气自己飘进了小乖的嘴巴里呀。”
谢亭珏点点头,接受了这个敷衍的很明显的借口,“不要总是喂小孩吃脏东西。”
祈桑撇撇嘴,“虽然不想喂小乖吃脏东西,但小孩子不吃东西是长不高的。”
谢亭珏忍俊不禁。
“那你喂吧,我假装没看见。”
祈桑兴高采烈地点点头,“嗯!”
随后将背在身后的两只手放回前面,露出满满两大团的阴气。
显然蓄谋已久,就等着和谢逐谦恭地拉扯一番,继续喂小鬼。
谢亭珏:“……”
小鬼魂:“……嗝。”
第036章第三十六章
还没投喂小鬼几口,周围的阴气就要散去了。
为了避免浪费,祈桑连忙从须弥芥子中翻翻找找。
找到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布袋后,将食鬘鬼的阴气全都吸了进去。
庞大的阴气全都装了进去,巴掌大的布袋看起来却只是鼓了一点。
祈桑让小鬼张大嘴,自己则把小布袋的袋口对准他的嘴,轻轻一按,一小团阴气就和小炮弹似的,发射到小鬼嘴里。
小鬼显然被这种特殊的进食方法迷住了,自己接过布袋,用力一按——
“呼”一下,大量的阴气扑面而来,直接给小鬼仰面吹倒在地上。
小鬼懵懵地抹了一把脸,表情迷茫。
祈桑忍俊不禁,把小布袋又拿了回来。
小鬼魂在祈桑的投喂下,又张嘴吃了两团阴气。
最后肚皮撑得滚圆,才死活不肯吃了。
食鬘鬼作为厉鬼,实力不怎么样;作为补品,倒还差强人意。
小鬼魂只在地上坐了一会,没多久,等阴气消化完,苍白的皮肤也红润了起来。
虽然还是听不太懂别人的话,但比最开始好太多了。
祈桑等小鬼魂缓过神了,又问了一遍:“小乖,你的名字是什么呀?”
这一次,小鬼魂终于开口了:“今……今。”
不等祈桑再次询问,小孩又蹲在地上,用手指写下了这个字。
祈桑轻声念了一遍:“今今?”
“今今!”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小鬼魂很高兴,“今后!未来!”
祈桑随着今今一块笑,顺带着把今今脑袋上被吹得东倒西歪的刘海拨了拨。
如果忽略小鬼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皮肤,以及略带鬼气的气质,其实今今和普通小孩也没什么区别。
取这个小名的时候,家人的期许应该是今后顺遂,平平安安。
可今今没有今后,在懵懵懂懂的垂髫之年,便死去成了小鬼。
祈桑将小布袋系在今今的腰上,想着以后可以给今今当小零食。
“今今,这里除了父亲,还有其他人吗?”
比起叫“父亲”时的迟疑不安,这一刻的今今显然更加生动开心。
“娘亲,躲猫猫!黑黑的,闷闷的……”
黑黑的,闷闷的。
谢亭珏显然想到什么,猝然起身,大步往食鬘鬼出现的后院走去。
他闭眼探查了下周围,确定猜测后抬手掐诀,让后院荡起狂风,吹开地上干燥的泥土。
随着土层被吹开,被掩埋的魂灵也随之重见天光。
谢亭珏最先看清土层之下的惨状,他脸色剧变,迅速挡在祈桑的身前。
这个举动让祈桑明白了什么,他面色一肃,遮住了今今的眼睛。
祈桑道:“谢哥,让我看吧。”
谢亭珏沉默地往旁边让开一步,让祈桑看清土坑内的场景。
——土坑内,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尸。
尸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了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皮肤,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然白骨。
女尸边上躺着一个孩子。
正是今今。
“难怪。”祈桑出乎意料地有些平静,“难怪……难怪食鬘鬼会成为厉鬼,难怪他不吃花鬘,却渴求人血……”
原来竟是因为,他生前曾在神像前,生咬吞食过自己妻子的血肉!
今今的视线骤然黑暗,却不吵不嚷,乖乖站在原地。
祈桑垂下头,看着今今瘦小的身躯。
今今在他娘亲的怀中死去,那是否证明,他生前,曾见过自己的娘亲被……
“我不应该让他魂飞魄散的。”祈桑喃喃自语,“他不该这么轻易地死去。”
该是多么冷血卑劣的人,才能做出在亲子之前,生食其母血肉的事情呢?
祈桑轻唤:“今今。”
今今很喜欢这个名字,回应地很大声:“嗯!”
“今今闭上眼,我说睁眼再睁眼好不好?”
今今乖乖照做。
祈桑放下捂着今今眼睛的手,走到埋葬女尸的深坑边上。
他做了一个专门为亡者祈祷的动作,一旁的谢亭珏也静默许久。
祈祷仪式结束,祈桑开口:“晚辈祈桑冒犯夫人,欲用招魂铃请夫人残魂,问清此地发生何事,夫人若不愿,可不出现。”
双萝镇上方积聚的大片怨气,显然不可能只是今今的娘亲一人造成的。
祈桑拿出临行前,沈纨赠与他的招魂铃。
招魂铃由红绳将四五个小铃铛编制在一起,不注入灵力时,铃铛不响。
摇一下。
招心怀不甘之鬼。
摇两下。
招心存怨怼之鬼。
摇三下。
招恨意难平之鬼。
连着摇了三下,女鬼都未出现。
祈桑默然不语,摇了第四下。
摇四下。
招恨海滔天之鬼。
摇完第四下,好半晌,祠堂内没有任何动静。
又等了许久,招魂铃兀然无风自摇,铃声清脆,如同有谁在急促地回应。
祈桑了然,低声感谢。
“多谢夫人愿意出现。”
面前慢慢出现一道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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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的女子一袭红裙,面目因为只是一抹残魂而模糊不清。
女子亦是厉鬼,身上却没有代表杀孽的血腥气息。
按理来说,食鬘鬼已死,她身上的怨气就算不消失,也不可能如此刻一般依旧怨念滔天。
祈桑恭恭敬敬询问:“敢问夫人身份?”
女子的虚影明明灭灭,但声音倒是清晰。
“我名顾柳儿,双萝镇名门顾家妾室之女,因遭人陷害,被许给刘姓屠户,今今是我的孩子。”
顾夫人,刘屠户……
祈桑突然想起自己买的那个小木偶了,“顾小姐可是擅长木工?”
“木工?”顾柳儿嗤笑一声,言辞颇为犀利,“你可是也要觉得,我不尽女子本分,却琢磨这些本分之外的东西?”
祈桑能从那名卖木偶的小贩的话中,隐约窥见一二镇民的态度。
“不会。”祈桑说,“世上都没有‘男子本分’一说,又怎该有‘女子本分’这一说?”
顾柳儿眯了眯眼:“我已不是年轻姑娘,你不必用花言巧语哄我。”
祈桑反驳,“姑娘或夫人,只是一种身份,并无高下之分。”
约莫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小少年,顾柳儿噎了噎。
“你招我,不是为了祠堂之事吗?我会如数告知于你。”
顾柳儿慢慢往地上一坐,看了眼今今,像是疲惫极了。
“我已是残魂,至多两日便会消散,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事……”
祈桑瞬间明了,未等顾柳儿开口,便率先立起三指发誓。
“只要未来今今不造业障,我一定会好好护着他。”
顾柳儿似乎是笑了,但因面目模糊,看不清晰。
“你只要我一个真相,却立下天道誓,护我孩儿一辈子……在旁人那,你可能是单纯,但在我这,小少年,你可真是傻的不行。”
不等祈桑开口,顾柳儿又开口询问:“如今是几月了?”
祈桑答:“刚过立夏,我来时镇上张灯结彩,似乎是要过什么节日。”
“又是海神祭祀吧。”说到这,顾柳儿问,“小少年,你是修仙之人,这里真的有海神吗?”
祈桑摇摇头。
“世上早就没有神明了。”
“这样啊。”
顾柳儿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红裙。
“这是我穿过的最好的嫁衣,却是为了嫁给不存在的海神。”
祈桑脸色骤变,立于一旁的谢亭珏也想起一些不好的传闻,微皱起眉。
顾柳儿语气轻缓,“双萝镇常年遭水患,每遭水灾,便寻一位女子祭海神。”
祈桑皱眉:“可我来时,镇上并无水患,为何还要祭海神?”
“许多年前,大水淹没了双萝镇的所有作物,淹死了无数人……”
顾柳儿轻声笑了,语气带着淡淡的怜悯,但怜悯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
“双萝镇的人根据什么劳什子古籍,祭了两年海神,朝廷派人来解决了水患,他们却觉得是海神的功劳,哪怕一片太平,也总要寻两个名头,祭祀海神,以彰显他们不忘本的诚意。”
祈桑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可理喻,但他面上没露出任何情绪。
顾柳儿说:“他们觉得每年祭一位妙龄女子太浪费,便从嫁人为妇的年轻女子里挑。若有丈夫主动劝说妻子成为海神新娘,可得五千文铜钱。”
说是“劝说”,也不过是好听的说法,实则就是“进献海神”。
他们视妻子为自己的财产,而双萝镇五千文便能买一位女子的命。
“我被人暗中救了上来,安置在这荒废的祠堂中。”顾柳儿轻声慢语,“他欲挟恩图报,逼我改头换面当他的妾,我不依,他便告知所有人我在这。”
听到此处,还没有刘屠户的出现,祈桑心里却已经感到不安。
顾柳儿道:“镇民以为是刘绍救起了我,便将我们与我孩儿一并关在祠堂,想要饿死我们,作为欺骗海神的惩罚。”
刘绍的确是被冤枉的。
但是他不无辜。
“后面的事你也猜到了,他本欲再食我儿,幸而我及时化为厉鬼,谁料他死后竟还高我一头,我只能想办法藏住今今的踪迹……只可惜,最后今今还是饿死了。”
双萝镇看着繁盛,实则藏污纳垢。
镇子上方铺天盖地的怨气,是一年又一年,一位又一位无辜死去的女子留下的。
“你不必问我,将我关在这的那人姓甚名谁。”顾柳儿慢慢道,“双萝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无法直接告诉你,但你今天从这出去了,他一定会来找你们。”
祈桑认真听着顾柳儿的话。
因为只是一抹残魂,后者的魂魄颜色越来越淡。
在最终消失前,她留下了一句话。
“海神祭祀是他一手创办的荣耀,他不会允许有人毁了这件事的。”
第037章第三十七章
顾柳儿消失了,许是去轮回了。
今今原本正在周围抓食鬘鬼逸散的阴气玩,察觉祠堂内少了一个人,懵懵懂懂往那个方向望去。
“今今。”祈桑在小鬼面前蹲下,“要和我一起走吗?”
今今成鬼不久,神志尚且不算清楚,面对祈桑的问话无法做出回应。
祈桑伸手把今今抱了起来,“你不说话,我就把你拐走啦。”
先前祠堂有变成厉鬼的食鬘鬼与顾柳儿,海神祭祀的始作俑者还有所忌惮。
如今二者皆消散于天地,放今今一个小鬼待在这,无异于羊入虎口。
谢亭珏看着浑身冒着阴气的小鬼,担心小鬼的阴气会对祈桑有损。
他思索片刻,与祈桑商量,由他带着今今。
谁料今今一看见他,直接把脸埋进了祈桑怀里,死活不要被谢亭珏抱走。
甚至还无师自通装可怜,生硬地给自己挤了两滴猩红的血泪出来,场面又好笑又吓人。
谢亭珏:“……”
是了,他半仙之躯,哪怕隐藏修为,还是会让敏锐的小鬼有天然的害怕。
祈桑抱着今今哄了两下,小鬼的血泪糊了他一衣襟。
好半晌,今今才愿意相信自己不会被“送走”。
趁着夜色,两人一鬼回到了客栈。
祈桑把今今放在屋子里,路上捡了朵掉在地上的花,给小鬼掰扯着玩。
“白天我们都出去了,我不放心把今今一个鬼留在客栈。”
可别说正午了,清晨的曦光都能把今今晒个半死。
谢亭珏身上自然有能帮到祈桑的灵器,但“谢逐”显然是拿不出这些东西的。
“你可以传信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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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桑双手合十,“靠你了沈哥。”
今今歪了歪头,学着祈桑的样子,也手掌合十了。
祈桑一边给沈纨传密信,一边乐了。
小鬼比拜佛的手势,倒反天罡啊。
传完信后,他戳了戳今今的脑袋,给小鬼戳得一个趔趄。
“什么都学,知道这什么意思吗?”
小鬼什么都不懂,但天然就学会了碰瓷。
祈桑轻轻一戳,小鬼直接夸张地摔倒在地,懵懵地看着祈桑。
祈桑:“……”
好坏哦,今今。
祈桑很是纵容小鬼,上前把他抱了起来。
谢亭珏原本立于一旁,唇含笑意地看着一人一鬼之间的互动。
下一刻,谢亭珏脸色骤变。
他大步往前,拉住祈桑的手,“你在做什么?!”
祈桑的指尖被自己划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他看着谢亭珏惊疑不定的神色,依然泰然自若:“喂小鬼呀,谢哥。”
阴气只能让小鬼存活下去,但人血可以同时帮小鬼短暂凝出人身。
今今的唇角沾了些许祈桑的血,他凭着本能舔了舔。
原本虚虚的魂魄似乎凝实许多,眼神也清澈了一点。
祈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问题,甚至还循循善诱,劝说谢逐。
“谢哥,这封信传出去,最快也得三日才能收到沈纨寄来的东西……总得想个办法,先把这三天过渡了吧。”
谢亭珏自认不是个死板的人,就算刚刚是顾沧焰在用这种方法喂小鬼,他也懒得劝一句。
“我并不是对养小鬼有所忌惮,只是你这种方法……”
“我明白的,谢哥。”祈桑面色不变,依旧笑吟吟的,“只是这几天,我会倒霉一点而已。”
见祈桑态度坚持,谢亭珏也不多劝。
他明白只要祈桑态度稍微坚定一点,他就没有任何办法做出与祈桑相反的选择。
这种方法,何止是会倒霉。
轻则连续数日厄运缠身,重则有损寿数。
对于修真之人来说,折损几日寿数算不得大事。
当时谢亭珏给祈桑算命格,所遭反噬至少折损十余年寿数,他也只当无事发生。
只是……
谢亭珏心中隐隐不安。
一般来说,逆天而行,凡人修仙,所求无非是长生。
祈桑如今金丹修为,寿数也不过延长至百余年,他却一点也不惜命。
想起祈桑渡劫时的反应,谢亭珏终于生出了几分后怕。
当时他以为是祈桑有所把握,才敢如此放肆张狂。
现在想来,只是因为祈桑不惧死罢了。
谢亭珏曾以为少年心思纯善,重情重义,该是个天生的苍生道修者。
谁料少年不仅修了无情道,还得天道批命“薄情寡义”。
从前他不解,如今却隐约明白几分。
这世间珍重喜爱祈桑者不计其数,祈桑亦然待之以诚。
只是无数人希望祈桑好好活着,但若真的有厄运必当来临的一天。
爱之者痛不欲生,祈桑却一定比谁都不在乎。
*
本以为,至少三日才能得到沈纨的回信。
谁料一夜过去,第二天上午,一封长篇大论的信就寄了回来。
顺道捎过来的,还有一件名为“凝魄仪”的法器。
祈桑摸摸鼻子,展开信件前,已经预料到沈纨会怎么“批评”他了。
开头沈纨的情绪还能克制住,大意就是“养小鬼是不对的”,“应该放小鬼去投胎”这一类。
其实祈桑也想过,要不要原地超度今今,可是小鬼似乎有未了的心愿,不愿投胎。
信件后面,沈纨大概是知道自己嘴皮子说破了祈桑也不会听,直接选择放弃劝说。
甚至破罐子破摔地罗列了十几条养小鬼注意事项,还叮嘱他千万别被人发现,否则一定会被霄晖仙尊逐出师门的。
祈桑看信时没有避着谢逐,前面还好,看到后面简直心虚得不行。
谢亭珏注意到祈桑略带心虚的目光,挑了挑眉,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祈桑讪讪回答:“沈哥说,我要被师尊逐出师门了。”
谢亭珏:“?”
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祈桑沉痛地给谢逐看了看这封信。
“谢哥,你千万别告诉师尊我养了只今今,不然我一定会得到惨痛的教训。”
谢亭珏觉得有趣,想要知道自己在祈桑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如果被谢亭珏知道了,你会得到什么教训?”
祈桑被问住了。
祈桑苦思冥想。
祈桑:“呃……”
好像,也不会怎么样?
只是这话说出来有些小瞧谢亭珏的意思,祈桑自然地换了话题。
“谢哥,你说我们待会去哪呢?”
谢亭珏不知道自己被小瞧了,认真提出建议。
“随便逛吧,我们昨日的行为那个人应该已经知道了,他会主动来找我们的。”
凝魄仪是一个小红珠子,上面穿着根透色丝线。
祈桑将它挂在今今脖子上,小鬼的魂魄瞬间凝实,就是看着还是呆呆傻傻的。
实体自然会比鬼魂要重得多,祈桑一把将今今抱了起来,仍觉得太轻。
“怎么还是这么轻,走,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今今有了实体后,脸不再惨白惨白,嘴唇也红润许多。
就是除了脸上还有点小孩的肉嘟嘟,身上都是骨头,瘦得要命。
谢亭珏给今今的脸施了个幻形术,让小鬼的脸变得没什么记忆点。
“镇子上应该有不少人见过小鬼生前的样子,这样保险一点。”
“好嘞。”祈桑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小帽子,给今今戴上,“我们今今真可爱啊。”
脑袋上突然多了个束缚,今今正摇头晃脑试图甩掉。
一抬眼,看见祈桑笑眯眯的样子,顿时不动了。
祈桑刮了下今今的鼻子。
“出发吧,我们今天吃遍双萝镇一条街。”
*
今今不知道死了多久,又在暗无天日的祠堂待了多久。
一出门,颇为炽热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的时候,他还不习惯地挠了挠脸。
哪怕凝魄仪让今今有了实体,暂时脱离鬼魂的身份,身体上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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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出客栈的门,今今立马冲祈桑张开手臂,示意要抱。
祈桑一颗心瞬间被可爱化了,乐的找不着北。
他轻轻松松将今今抱了起来,“小孩怎么这么粘人啊,算了,哥哥抱你啊。”
明明脸上都乐开了花,嘴上还故作嫌弃。
谢亭珏拆台,“你嫌累的话,我来抱小鬼也行。”
祈桑半点没害怕,笑嘻嘻抱着今今凑近了谢亭珏。
“今今才不乐意和你在一起呢,他讨厌死你啦。”
今今看着谢亭珏。
今今面无表情地流下了两行血泪。
两人:“……!!!”
没料到小鬼有了实体,还会流血泪。
一番兵荒马乱后,两人总算把小鬼哄好了。
一路上,有许多路人忍不住侧目瞧着他们。
两名年轻男子带一个小孩的搭配本就罕见,更别提还有祈桑这么个容貌惹眼的少年了。
因为抱着今今腾不开手,祈桑将自己装着灵石的钱囊递给谢亭珏。
他大手一挥,道:“谢哥,想买什么买什么,今天的消费由我包了!”
谢亭珏“闭关”前,给了祈桑一个须弥芥子袋。
祈桑打开一看,差点被一堆上品灵石金灿灿的光线晃了眼。
简而言之。
他富极了。
谢亭珏接过钱囊,却没用祈桑的钱。
他早就决定要换身份和祈桑一块下山,自然不准备让祈桑出钱,这些钱只是为了给祈桑应急用的。
万一什么时候,祈桑突然想买下一座城怎么办?
还是得留点钱傍身。
出来前,祈桑说要吃遍一条街。
君子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街头的羊肉烧饼,巷尾的咸豆腐花,无一放过。
因为祈桑吃了还能给出充足的情绪价值,比如“这个饼皮也太酥脆了吧”,“豆腐脑好吃到我要用一辈子来回味”……这些略显夸张,但由少年说出来则刚刚好的夸赞。
所以老板慈爱的眼神追随着祈桑,直到他的背影都消失了,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
自己吃得开心了,祈桑也没忘记身边的一大一小。
他给今今买了个九连环,又给谢亭珏挑了一对魔狼皮毛制成的护腕。
后者的价格显然要比九连环高上许多倍,但在今今眼中,护腕显然没什么好玩的。
于是今今一边扒拉着手上的九连环,一边用同情的眼神望着谢亭珏。
谢亭珏得了祈桑送的礼物,心情正好,根本不在意小鬼的“同情”。
他当即换上了这对护腕,顺手把原先用的护腕丢进须弥芥子袋的角落吃灰。
许是九连环勾起了今今对外界的好奇,他不再缩在祈桑怀里。
今今主动下地,跑到心仪的摊位面前,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祈桑。
祈桑被萌的心都化了,小鬼要什么买什么。
摊主见来了个付钱爽利的小郎君,乐得合不拢嘴。
他欲套近乎,“几位是……?”
祈桑回答得很果断,“我们是兄弟。”
“哦,哦!”摊主恍然大悟,“难怪三位长得如此相像,我一看就是一家人!”
祈桑:“……?”
他们三个人的长相,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贴心的祈桑不会让摊主尴尬,见今今还在挑东西,便随口接话。
“这是我弟弟顾今今,那是我哥哥顾竹竹,我叫顾桑桑。”
摊主表示对这三个敷衍的名字接受良好,甚至还有心开玩笑。
“桑竹萧,小郎君家里是不是还有兄长叫萧萧的?”
谢亭珏闻言,连手上的护腕也不欣赏了,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摊主。
祈桑一下乐了,“萧萧?您还真是料事如神,我还真有个哥哥叫这个。”
不过不叫顾萧萧,而是姓萧。
两人谈话之间,今今已经挑了七八样小玩意了。
摊主见状,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心实意了。
都是些小而贵的精致玩具。
祈桑付完钱,拉着今今的手离开。
正准备和谢亭珏商量一下去哪家酒楼吃饭,突然听见前方的人群传来尖叫声。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是“那个人”找上门了。
他们逆着人流走到最前面,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撼。
——六具尸体。
有整整六具穿着鲜红嫁衣的女子尸体被弃置在大街上。
明明是朗朗晴日,祈桑却遍体生寒。
他似有所觉,猛地看向一旁酒楼的靠窗位置,与一名脸上绘着诡异图腾的男人对视上了。
祈桑看不透男人的修为,显然远高于金丹。
谢逐低声道:“元婴后期,但不是剑修。”
男人脸上的图腾是黑紫色调,像某种扭曲的祭文。
在繁复的图腾花纹之下,祈桑看清了对方略带警告的眼神。
有人率先发现这名男人,“是祭司大人!”
这一句话如同落进油锅中的水,骤然让周围人都仓皇起来。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周围有半数人直接跪倒在地。
他们行着叩拜神明的礼仪,祈求祭司大人询问神意。
而被他们叩拜着的祭司,却只是冷冷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身离开。
第038章第三十八章
霁天空阔,白日舒天昭晖。
不算暑热的日光照在镇民的身上,却让他们额头的汗瞬间滑落下来。
四周像是隔绝了所有的嘈杂声,跪叩的人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面对“海神发怒”,他们只能想得到要祈求半神的祭司,然而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祭司下来以后,像是没看见他们一样,径直离开。
只是在临走前,好似随意地瞥了一眼祈桑。
在祈桑看向他时,唇角勾起了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容。
谢亭珏的手搭在剑柄上,戒备地看着祭司。
明明毫无缘由,但他就是觉得,这人似乎已经盯上祈桑了。
然而下一刻,祭司就收回视线,往人群外走去。
围观的人早就自觉散在两边,为祭司留出通行的道路。
看他们的表情,对于这名祭司,更多的是畏惧而不是尊崇。
祈桑的视线被日头晃了一下。
眯起眼的瞬间,他看见祭司脸上的图腾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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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神仔细一看,却没发现与先前有什么不同。
一如既往的鲜艳,诡异。
周围跪倒在地的人,却在短暂的失望过后,就露出了习以为常的表情。
不少海神的信徒嘴上念念有词,重新祈求不存在的海神的原谅。
祈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会。
半晌后,他什么也没说,回头往客栈的方向走。
路上,他们又遇见那名闲聊过的小摊贩了。
摊贩抱胸靠在自己的摊位边上,神情淡淡,看笑话似的看着那群往前赶的镇民。
因为没有生意,甚至还颇为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见到祈桑他们回来,摊贩抬手打了个招呼。
“几位初来双萝镇,便让你们见笑了。”
祈桑问:“你不觉得这是海神发怒吗?”
“海神?”摊贩像是听见了笑话,“小郎君不会也信这一套吧?”
祈桑表示愿闻其详。
摊贩叹了口气,“当年水灾,赈灾粮是朝廷发的,堤坝是人修建的,祭神的是位无辜的姑娘……怎么最后所有的功劳,都在祭司口中,变成了海神的了?”
祈桑刚刚也发现了。
过于信奉祭司,大多都有些年纪了。
稍微年轻一点的,都和小贩一样,对祭司的态度怀疑多过信任。
谢亭珏在小贩摊位上放下一锭银子。
他问道:“这位祭司是什么时候来双萝镇的?”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叫凤烨。”摊贩欢欣鼓舞地拿起银子抛了抛,“据说从六十年前第一次海神祭祀开始,他便在了。”
祈桑颔首道谢:“多谢。”
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小贩知道的就如实告知,不知道真相的,也都能说点自己听到的传闻。
问完想问的了,祈桑正欲转身离开,小贩却笑眯眯喊住了他们。
“客官且等等,我有一物想要赠与你们……双萝镇的人都有一本,我懒得看,但或许你们能用得上。”
祈桑接过小贩递过来的东西。
看起来像一本风物志,有些厚度。
两人一鬼回到客栈。
谢亭珏在门口设下结界,防止被有心之人偷听。
谢亭珏建议道:“待会我出去打听一下,今年的海神新娘……”
出乎意料的,向来见不得他人苦难的祈桑却阻止了他,“不用。”
谢亭珏短暂的意外过后,便明白了祈桑的意思。
见祈桑不打算告诉他太多,谢亭珏便也没有多嘴询问。
祈桑慢慢翻看着手中的《双萝镇古史》。
翻到某一页,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忽略掉书上大半无意义的东西,祈桑很快就看完了这本古史。
合上古史后,祈桑说:“……我不会让海神祭祀成功的。”
这场持续了六十年的荒唐祭祀,该有个结束的日子了。
*
海神祭祀当日。
熙来攘往的人群挤在路边。
祈桑下楼时,见到客栈的掌柜正在拨算盘。
似乎是今天的帐有些难算,拨了几次算盘,最后都被掌柜的重新打乱。
见到祈桑和谢亭珏下来,掌柜的还愣了一下。
“两位这是……要去参加海神祭祀?”
祈桑没有说话。
在掌柜看来,这就是一种默认。
掌柜的似乎有些意外,垂下头,重新开始拨算盘珠子。
他喃喃道:“也不知这究竟有什么魅力……都赶出去看了。”
祈桑没有错过掌柜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
他没有解释,只是拉着谢亭珏走出了客栈的门。
海神祭祀干的虽是罔顾人命的残酷勾当,面上却装点得热闹喜庆。
除却部分不支持海神祭祀的人,几乎家家户户都出来“沾沾喜气”了。
红绸繁花,翘角花轿。
唢呐一吹,悲同喜在。
花轿内,新娘的手脚都被麻绳困住。
一代又一代的祭祀下来,镇民已经很有经验了。
为防止她哭喊,坏了祭祀的喜气,廉价的红盖头被塞进她的嘴中。
镇上的壮汉抬着简陋的花轿到了泓岭海旁。
海岸边建了一座数十丈高的祭台,凤烨穿着隆重的祭祀服立于台上。
几日不见,他脸上的图腾似乎更大了。
扭曲的纹样连接了半张脸的眉眼唇,让他像是戴上了半幅面具。
凤烨冰冷的视线在台下扫了一圈,最后精准无误地停在了祈桑身上。
因为有凝魄仪,今今被隐匿气息,藏在了客栈,此行只有祈桑与谢亭珏两人。
面对凤烨无机质一般冷寒的眼神,祈桑只回以一抹挑衅的微笑。
凤烨早就料到祈桑会破坏今日的海神祭祀,并不意外。
或者说,他在意的从不是简单的海神祭祀,所以并不在乎祈桑想要怎么破坏它。
凤烨暗藏狂热的目光落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似乎想要透过水面,看到更深层的地方。
镇民掐着吉时,将新娘“搀扶”上祭台。
新娘被提前下了软骨散,又被人钳制住,挣扎不能。
凤烨闭上眼,食指与中指并拢微曲,点在新娘的额头,按流程为其祈福。
原先对祭海神还满心恐惧的新娘,在如同咒语的祈福声中,渐渐平静。
新娘恍惚地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心中竟也有了几分迫切的渴望。
这种场面每年一次,许多镇民已经从新奇转为习惯了。
他们跟着双手合十,面带笑意地祈祷海神保佑。
一切流程都很顺利。
就在祈福将要完成时,异变突生。
原先晴空万里的天迅速积攒起阴云,不过瞬息,天就彻底黑了下来。
未待惶恐的众人有所反应,一道雷霆自空中劈下,猝然击进泓岭海中。
河中瞬间漂浮起大量死鱼,平静的水面也卷起波涌。
海浪卷着死鱼的尸体慢慢冲上了岸边,鱼腥味掩盖了若有若无的其他气味。
不少人这辈子都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一名苍老的老头嘶哑着嗓子大喊:“是……是海神发怒了!”
联想到前几日的六具女尸,不少人义愤填膺地将过错归咎于已死之人。
这应该是双萝镇百年来最团结的一次,凡是在场人,无不附和,无不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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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恼怒,甚至还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情。
凤烨开口说了一句话,却很快被喧嚷的人声淹没。
“竟能引得天雷劫为己所用,不愧是被……”
祈桑无意深思凤烨的态度。
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随着浪涌打来,更多的死鱼堆积在岸上。
黑沉的光线下,远远看来,像是一团又一团的黑影在朝岸上靠近。
惶惶不安的众人搓了下手,紧张地四处张望。
海鱼堆积,腥味固然会重,但是不是有些腥臭得过头了……
有一直关注水上的镇民眯了眯眼,试图看清除鱼尸以外的其他东西。
突然,他们呼吸急促起来,双目圆瞪,像是遇到了无法言喻的恐怖事物。
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异常,正欲询问,却在看清水面的下一刻,露出了同样惊惧的神色。
镇民僵硬的身体艰难地动了起来,因为恐惧不住地打颤。
齿间勉强挤出一句变了调的话语,撕心裂肺。
“跑……跑啊!!”
“快跑!!那是水鬼!!!”
水面上黑压压的一团哪里是什么死鱼,分明是数之不清的,面容可怖的水鬼。
天雷的出现还算在谢亭珏意料之中,水鬼的出现却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了。
瞬息间,谢亭珏便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祈桑在驭使水鬼。
谢亭珏呼吸一滞,心中微妙的不祥预感终于成了真。
他不为祈桑“驭使水鬼”而生气,他只在意祈桑将要为此付出的代价。
祈桑饶有兴致地看着四散奔逃的镇民,并没有发现谢亭珏兀然的沉默。
谢亭珏明白自己的猜测多半是事实。
他涩声询问:“桑桑,你做了什么?”
祈桑瞧着周围人哭喊奔逃的模样,没注意到谢亭珏的异样。
“为了找到这六十年来被祭海神的新娘,我可忙了好久呢。”
谢亭珏问:“代价呢?”
祈桑一开始没听清,“什么?”
等谢亭珏又重复一遍,他才听清。
祈桑不在意地回答:“用寿数换呗。”
鬼与人的交界,不就是那点寿数。
只要不怕死,连通阴阳,不是难事。
说来轻巧。
谢亭珏抓住祈桑的手臂,拉开他的衣袖,手腕上面是一道狰狞的伤疤。
哪怕用了灵力治疗,依然恢复缓慢,可想而知,最开始伤得有多深。
谢亭珏语气很冷,表情却难过得像是连说话都煎熬。
“祈桑,你不过金丹,你觉得自己现在还剩多少寿数?”
祈桑明白谢亭珏是担心自己,信誓旦旦回答:“多着呢,我有分寸。”
“分寸?”谢亭珏一字一顿道,“你的分寸,便是用百年寿命去喂养一群水鬼?”
祈桑嘴唇动了动,自知理亏,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谢亭珏的手掌依然握着祈桑的手腕,只是他哪怕气急了,也没捏痛对方半分。
“祈桑,你知不知道,以你金丹期的修为,你现在至多只剩下二十年寿命了。”
二十年。
祈桑如今方才十八,尚未及冠。
哪怕从凡人的角度来看,这都算是短寿。
对于修真之人来说,二十年甚至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
或许只是哪天突然闭一次关,再睁眼时二十年就过去了。
“或许你足够天赋异禀。”谢亭珏嗓音沙哑,“但是你不能……”
谢亭珏有很多话想说,但迎上祈桑依旧沉静的目光,他又哑然了。
“谢哥,我知道你担心我。”
明明祈桑年纪更小,但此刻却反过来安慰年长者。
“或许这件事的确有些危险,但是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好吗?”
谢亭珏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没有再将这件事争论下去。
因为他知道,祈桑很聪明,他懂得权衡利弊,也不会盲目慈悲。
……是他失了理智,让祈桑为难了。
“她们首先是几十位无辜枉死的女子,其次才是因怨而生的鬼。”
祈桑望着越来越靠近海岸的黑影,目光如同在黑夜中燃烧的野火,充满了生命力。
“她们生前求不来的公道,我会在死后还给她们。”
谢亭珏闭口不言,默默看着那群踉跄着往后跑的镇民。
他揽住祈桑的肩膀,展开结界,防止有些不长眼的撞上祈桑。
祈桑有意缓和气氛,伸手戳了戳谢亭珏的侧脸。
“等我结成元婴,便有千年寿命啦,百年而已,不用太担心啦。”
“你十八岁才初窥修道门径,却想要三十年内连升三个大境界?”
谢亭珏勉强扯起嘴角,捏了捏祈桑的脸。
“从古至今的所有大能,都不敢像你一般,如此口出狂言。”
从祭祀开始至今,祈桑一直很冷静,只有在此刻才露出了一抹狡黠的笑。
“要和我打个赌吗?谢哥。”
谢亭珏望着祈桑的眼睛,后者笑意吟吟,一如曾经的无数时刻,意气风发。
“赌我十五年内,成为这九州第一年轻的元婴修士。”
“赌。”谢亭珏松开祈桑的手臂,“我赌你不能。”
祈桑故作生气,“你怎么这么不信任我啊,那我赌我能。”
谢亭珏的掌心覆盖住祈桑眼睛,又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手背上。
“是啊,我就是这么鼠目寸光,看不出来桑桑你究竟有多厉害。”
“所以桑桑……你可千万要让我输啊。”
许是眼前的黑暗放大了听觉,祈桑错觉般从谢逐的声音里,听出了另一种熟悉的感觉。
只是那人此刻应该在云渺山闭关修炼,不可能出现在此地。
祈桑拍拍胸脯,自信应下。
“我打赌从不会输的。”
“最好如此。”谢亭珏放下手,“桑桑,你要的这十五年,是在向天道借命。”
谁也不知道,驭使水鬼究竟让祈桑折损了多少寿命。
祈桑的视野重新亮了起来。
“天道会允我借命的。”
“若是天道不允呢?”
“不允吗?”祈桑没纠结,“那便不允吧。”
“天道若不允,是天道的问题,你不能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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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亭珏明知他只是玩笑话,却还是较真了。
“你要去争,你不要认命,桑桑。”
谢亭珏将真心话藏在玩笑中说出,笑容里都多了几分坦然。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珍爱你,如果你出事,他……们会疯掉的。”
祈桑有些意外谢逐会这么说,却还是认认真真听着。
谢亭珏叹笑道:“既然你能平等慈悲地对待所见的所有苦难,那你也可怜可怜他们吧。”
祈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
倏地,人群中爆发出更吵闹的呼喊,打断了他未完之话。
祈桑循着喧嚷的声源望去,瞬间明白了原因。
——怨念缠身的水鬼,上岸了。
第039章第三十九章
海浪声越来越大了。
潮湿的水汽与腥味扑面而来。
有人心中有鬼,完全被吓傻在原地,双腿发软地瘫倒在地上。
“水鬼是溺死在水里的……怎么可以上岸呢……不会的……不会的……”
这人苍白无力地安慰自己。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
话音未落,满身水腥气的水鬼毫无顾忌地上了岸。
在暗色天光下,水鬼潮湿的衣摆在所经之处留下了长长的拖痕,如同索命的咒语。
水鬼是不会说话的,她们也没有任何表情。
但心存恐惧的人却会放大自己的幻想,直到恐惧到达巅峰。
水鬼要如何行事,全看祈桑的命令,而祈桑耗了百年寿命,对她们却只有一个要求。
冤有头债有主,不得伤及无辜。
也因此,水鬼虽目有混沌凶相,一时间却没有任何人动作。
——她们在寻找自己的仇人。
奔逃四散的人群里,唯余祈桑与谢亭珏在原地静立不动。
周围人无暇顾及这件事是不是与这两位“外乡人”有关了,他们满心都只有逃离这里。
慌乱中,岸上很快出现了第一位受伤的人。
水鬼尖锐的指甲洞穿男人的胳膊,男人惨叫出声却逃脱不得。
祈桑先前一直在等待时机,如今时机已到。
他扬声开口,尖锐的问题直直抛给祭台上的凤烨。
“祭司大人不是法力无边吗?为何对水鬼行凶、破坏祭祀坐视不理?”
人哪能躲得掉水鬼呢?
能跑掉的都是与水鬼无冤无仇的人。
还在仓皇逃窜的人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满怀希冀地看着祭台上的凤烨。
不出意料,凤烨依然像当时在酒楼上一样,立在台上,仍然不准备插手这件事。
谢亭珏低声提醒:“小心,他不对劲。”
“没事。”祈桑沉下眉眼,“今日主要是为了毁了海神祭祀。”
虽然知道凤烨这么冷静,必然有阴谋,但他们不得不踏进陷阱。
因为摧毁凤烨在镇民心中“神”的形象,是破坏海神祭祀必不可少的一环。
将一个人捧为高高在上的神明很简单。
同理,松开手,让“神明”摔在泥泞里更简单。
镇民们再三求助无果,终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再难听的话语,凤烨听后都无动于衷,唯独在别人侮辱海神时,他终于变了脸色。
不等水鬼出手,凤烨先一步拧断了这人的脖子。
“我说过,泓岭海下有神明……对神明不敬的人,该死。”
凤烨的举动,彻底打碎了镇民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们崩溃至极,愤怒地想要冲上来撕碎欺骗他们信仰的伪神,却被水鬼先一步撕碎。
血肉横飞,鲜血淋漓。
蜿蜒的血将要流淌到祈桑的鞋底,他浑不在意地后退一步。
“有些人心是黑的,血倒还是红色。”
凤烨捏断那名不敬海神的镇民后,朝祈桑走来。
他语气笃定,“你们是天承门的弟子。”
祈桑不置可否,挑了挑眉,直截了当地默认了。
也是这时祈桑才发现,凤烨脸上的图腾竟不是由普通油墨绘制。
而是在皮肤里面的……不像是刺青,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像。
凤烨脸上图腾的色彩更加深了,图腾处甚至微微鼓了起来,有些诡异。
“既然是仙门弟子,为何要饲养小鬼,又纵容水鬼伤人?”
祈桑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凤烨的防备,手一直握在剑柄处,利刃只待出鞘。
“修真之人,见不平之事而荡之,我不认为有问题。”
凤烨倏地笑了,在血腥气中显得有些癫狂。
“妖鬼的冤屈,你也要为之伸张正义吗?”
祈桑心中防备,面上仍旧散漫,不让凤烨看出自己的戒备。
“妖鬼的冤屈,我不一定会帮忙,但若你蒙受冤屈,我一定不会伸张正义。”
凤烨似乎想要更加靠近祈桑,却被谢亭珏骤然出鞘的剑拦住。
若凤烨再往前半步,剑尖就会划破他的喉咙。
凤烨半分不恼,黑沉沉的眼睛没什么情绪。
“不必这么防备我。”
隔着银色长剑,凤烨直直望着祈桑的眼睛,显出几分讥讽。
“真说起来,你们该称我一声……师兄。”
祈桑只微微诧异片刻,就迅速回过神,转而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凤烨。
凤烨皮肤里的诡异“图腾”又开始变化,大概是因为他此刻心情不错,图腾变化的速度快了许多。
祈桑心中有了猜测。
——天承门只有一位师兄,如今下落不明。
凤烨脸上的图腾开始游走,颜色也变淡了。
“你如此聪慧,应当猜出我的身份了。”
下一刻,一条足足有半指粗的蛊虫从凤烨嘴巴里爬了出来。
蛊虫通体漆黑,长得像缠在一起的麻绳,令人一阵恶寒。
凤烨抬起手,任由蛊虫缠绕攀爬在他的手臂之上。
“我曾是药尊的大弟子,精湛于蛊毒,后自愿退出师门,来双萝镇等候神明降世。”
祈桑一语拆穿,丝毫不怕惹恼了凤烨。
“单凭你漠视门规,随意残害他人性命这一点……你当真不是被药尊逐出师门的?”
“小师弟说话当真不留情面。”凤烨丝毫不恼,“让我猜猜,你是费正青的弟子?”
以祈桑少年金丹的资质,绝不可能只是普通的外门弟子。
不等祈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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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对。”凤烨眸中一闪而过了然的神色,“你是浮雪殿那位仙尊的弟子。”
能猜出这一点不奇怪。
只要稍加打听,便能知晓从不收徒的霄晖仙尊,今年收了位惊才绝艳的少年为徒。
只是无数人为之倾慕的玉面少年,却选择了修无情道。
祈桑无意与他闲谈,说话直截了当。
“你如何知晓,这泓岭海中的是神,而不是妖邪鬼魅?”
凤烨并没有计较祈桑将海神定性为“妖邪”。
“此地有仙器遗留,便是最好的证明,而且……”
后半句话凤烨没说完,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祈桑一眼。
祈桑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中“啧”一声,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他一直在试图激怒凤烨,待对方出手,便可以借着谢亭珏为他留下的护心真气重创凤烨。
可没由来的,凤烨对他的包容度却极高,哪怕侮辱了海神,依旧不生气。
一计不成,只能用另一个更加冒险的办法了。
祈桑与凤烨的对话不过片刻,心中却瞬间有了无数想法。
很快,他将新计策梳理一遍,暗中传音给谢亭珏。
谢亭珏虽然心中不赞同这个大胆的方法,却还是表示自己会配合祈桑。
四周的镇民死的死,跑的跑,水鬼也进入双萝镇中,寻找残留的“猎物”。
满地鲜血比红绸还艳丽,原先热闹万分的海神祭祀,此时只余他们三人。
凤烨看着神色戒备的祈桑,淡淡笑了笑。
“小师弟,何必如此防备师兄?师兄我啊……”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原先立于一旁的谢亭珏突然口吐鲜血,半跪在地,以长剑撑着身子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祈桑神色慌张地扶住谢亭珏,动作也失了分寸。
他略一使劲,却发现自己也浑身无力,运气调息,亦被封脉。
凤烨慢悠悠说完接下来的话,走上前,用力掐住祈桑的脸。
“……师兄我啊,又不会要了你的命,只是希望你帮我个忙罢了。”
祈桑浑身无力,被凤烨钳制着,避不开分毫。
随着凤烨掌心溢出紫气,慢慢的,祈桑的脸上也出现了“图腾”。
与凤烨阴恻恻的暗紫图腾不同,祈桑脸上的图腾偏暗红色。
不仅没有引得人反感,反而因为祈桑薄唇紧抿,桃花眼天生眼尾微红,而生出几分破碎的美。
“任你再怎么天赋异禀,也防不住我这无处不在的蛊毒。”凤烨愈发得意,“六十年前我便在双萝镇的每个人身上都下了蛊,哪怕他们死了,变成厉鬼也能为我所控。”
祈桑像是才反应过来,哑声问:“你早就料到……我会去找海神新娘变成的水鬼?”
“是。”凤烨的指甲在祈桑脖颈留下一道血痕,“我见你居然喂养一个无用的小鬼,便猜到你必然心慈手软,会去寻找水鬼。”
祈桑闭上眼,好似后悔至极。
凤烨得意地笑了出来,“能成为帮我见到海神的最后一步阶梯,你该感到庆幸才是。”
凤烨沉浸在阴谋得逞的快感中,并没有发现视线死角的谢亭珏目光骤冷。
若是他看见了,必然会发现以谢亭珏的模样,绝不是“内力全失”的状态。
在假装中蛊时,谢亭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
反正现在用的是谢逐的脸,丢的是谢逐的人,关他谢亭珏什么事?
直到凤烨掐住祈桑,谢亭珏才真心实意愤怒起来。
明明气得脖子和手臂的青筋都暴起了,却又因为要遵守与祈桑的约定,不得不克制怒火,假装孱弱。
这下,谢亭珏看起来倒真的像是因为被暗算而愤怒的仙门弟子了。
凤烨拽着祈桑的胳膊,蛮横地拖着后者跟着他的脚步。
祈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干净的衣袍沾上无数尘泥,好似仙人被拽下了凡。
凤烨“大发慈悲”地没有欣赏祈桑狼狈的模样。
也因此,他错过了祈桑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
祈桑抬起头,目带狡黠地望着步伐急促的凤烨。
——哎呀,你怎么这么轻易就上钩了?
*
祭台依水而建,高数丈,极宽敞。
土褐色的木栏将露天祭台围起,边缘系着飘飞的彩带。
原先的海神新娘已经趁乱逃跑。
凤烨将祈桑带上祭台,让后者站在海神新娘的位置上。
祈桑感觉到自己的脸侧似乎在发烫,是蛊虫正在试图控制他。
怕被凤烨发觉异常,祈桑观察了下水面,最终还是放任蛊虫夺取他大半身体控制权。
就算凤烨再怎么谨慎,也绝对想不到,有人竟敢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以身做局。
若无通天本领,此举无异于飞蛾扑火。
而面前少年仅仅金丹,便敢下此豪赌。
凤烨拿出一柄短刀,在祈桑的手指上划出一道口子。
“早在你来到双萝镇的第一日,我便注意到你了。”
似是觉得今日献祭给海神的“新娘”衣着太过朴素,对海神不够尊敬。
凤烨用祈桑的指尖血,染红了少年的嘴唇,“你问我为什么相信双萝镇有神明,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少年神色冷然,带着淡淡的嫌恶,撇开了头。
染唇的血被擦到了唇外,像是没抹好而晕开的胭脂。
面对祈桑的冷眼相待,凤烨半点不恼,甚至颇有耐心地擦去祈桑唇角的血迹。
“因为……我早在你出生前很多年,便见过你了。”
凤烨低声笑出来,一双阴鸷的眼死死盯着祈桑的脸,像是想要看懂什么难解的问题。
“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泓岭海万里深海之下的神殿里,会有你的画像。”
第040章第四十章
凤烨身上的杀戾气太重,让祈桑手指微动,下意识想要拔剑。
幸好最后勉强克制住了,不然事情就变得麻烦多了。
如今只有凤烨知道,该怎么去那座所谓的“海神殿”。
……以及那幅画像,究竟是什么意思。
祈桑敛眸低眉,没有给凤烨任何表示。
凤烨也没有在等祈桑给出答案。
他一手抽出短刃,一手钳制住祈桑的下巴。
冷白的刃光折射在凤烨脸上,带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凤烨语气淡淡的,但因为手上钳制着祈桑下巴的动作,整个人显出几分暴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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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真是好命,降世之前便得到神明注视……而我苦心经营六十载,才在今日,得以一见吾神。”
祈桑已经习惯凤烨的无耻态度了,听到这话也只是在心里冷笑一声。
他看着正在擦拭短刃的凤烨,冷声询问:“你怎么会知道泓岭海之下有神殿?”
许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凤烨心情很好。
他不介意充当一回善解人意的前辈,替祈桑答疑解惑。
“我一直相信,神陨时代的最后一位神明并没有消失。”
祈桑挑了挑眉,点评:“理由呢?白日做梦?”
“做梦?”凤烨突然大笑出声,“是啊……便是仙人托梦。”
凤烨像是骤然陷入一段回忆,脸上的戾气都消减几分。
“我自年幼之时,便不断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一位穿着一身红袍的仙人。”
明明是重复的梦境,明明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清对方的脸,凤烨却不觉得烦腻。
反而因为日复一日地梦着,对里面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因而生出了更深的执念。
“我还在天承门时,曾路过泓岭海,当晚,重复百年的梦境终于有了变化。”
凤烨的脖子上也开始蔓延暗紫色的纹路,若不细看,简直像是某种烙印进灵魂的诅咒。
“梦中,便是这泓岭海万万里之下,有一座海神殿——通往神殿的入口,便在这座祭台之上。”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凤烨就决心要留在双萝镇。
没等他找到借口离开天承门,就率先生了变故。
——他的蛊虫失控杀了人。
究竟是真的失控,还是他放任为之,谁也不知道。
唯一知情的人已经死了,众人只能相信凤烨口中的“失控”。
药尊失望至极,将他关入禁地受刑,几乎废了半条命。
凤烨蛊惑看守的弟子为他盗用地阶法器,脱身后,隐匿气息金蝉脱壳,藏在双萝镇当一名祭司。
因他消失得蹊跷,药尊并未对外宣扬原因,也未来得及将他从师门中除名。
凤烨一心只有那虚无缥缈的神明,下山之后便不再精进蛊术。
祈桑觉得匪夷所思,并且还有另一个疑惑尚未被解开。
“既然你早就知道海神殿在哪,为什么还要找海神新娘来祭祀?”
听凤烨的语气,这座祭台早就存在了?
但若祭台不是为了凤烨而建,那为何会存在这样一座庞大的祭台?
提及自己不在乎的事,凤烨意兴阑珊。
“这件事是那些愚民自己提的,当祭司的确是个很好的借口,我没必要阻止。”
持续六十年的悲剧,五十多位在水中死不瞑目的冤魂……
在凤烨口中,只能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没必要”。
祈桑自认不是什么同理心强的人,此刻依然觉得愤怒又匪夷所思。
他垂下眼,竭力平复心情……不能让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
下山时,沈纨给了他一颗百蛊丹,食后能免受世上千百种蛊虫之扰。
凤烨给他下的蛊虽不在此列,却也被大大压制了影响力。
祈桑暗暗催动体内真气,压下反噬,尝试控制蛊虫。
蛊虫瞬间躁动不安,暗红的图腾黯淡几分,又在凤烨察觉异常前恢复正常。
凤烨割开祈桑的手臂,用容器装了半碗血。
以血为媒介,吸纳周围灵气,他在祭台上画就一个简易的阵法。
祈桑没见过这个阵法,但不难看出上面蕴含的阴邪之气,不知道是害了多少人才研究出来的。
阵法画就,凤烨从袖袋中取出一瓶蛊虫尸体磨成的粉,洒在阵法中央。
刹那间,光芒大盛,丝丝缕缕的海风骤然变为狂风。
平静的泓岭海翻起巨大的浪头,转瞬便将祭台上的两人吞没。
祈桑下意识闭上眼,身上却没有被水浪打湿,也没有窒息感。
等待周围一切恢复宁静,祈桑再次睁开眼,已经身处另一处地界了,像是一座复古华丽的宫殿。
此地湿冷,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像破石头一般堆积在墙角。
珊瑚烛台上燃着细长的人鱼烛,东珠彩玉被嵌在墙壁里当装饰。
祈桑环顾四周,却没发现凤烨的身影,蛊虫的影响力也突然变得极微弱。
他没有贸然行动,继续装成因为蛊虫而行动不便的模样。
等了许久,还是不见凤烨的身影。
祈桑终于确定了——凤烨放了那么久狠话,最后把自己传没了。
祈桑深吸一口气。
好吧,无话可说了。
既然四下无人,祈桑也不装了。
活动了一下手脚,朝宫殿深处走去。
这座宫殿着实奇怪。
奇珍异宝就那么大咧咧散落在地上,无处不透着奢靡华丽。
墙壁是玉砌雕金的,人鱼烛长燃不息,烟白色纱幔无风自动。
祈桑默默想。
要是这里真如凤烨所说,是海神殿……
那这位海神,一定是位贪污腐败的神明。
也不知走了多久。
祈桑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
除了更加珍奇稀有的宝物,再没有见到其他的东西。
没有人。
也没有陷阱。
重复的动作并没有让祈桑麻木,反而让他愈发警惕。
这里的主人将宫殿埋藏在万万里暗涌之下,宫殿内却什么防范举措都没有?
尽管身上有谢亭珏留下的护心真气,祈桑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又走了半柱香的功夫,终于到了宫殿最深处。
外殿暴力地展示了“海神殿”的奢华,内殿亦不逊色,甚至在细节处更加奢侈。
在凡间只有高官贵族才负担得起的象犀玳瑁,在这座水下宫殿,只在边角处作为点缀装饰。
千年不熄的人鱼烛将大殿照得灯火通明,地板是淡彩琉璃铺就,鲛绡绮丽,流光溢彩。
祈桑试探性地迈步进殿,依旧无事发生。
“不应该啊。”祈桑苦恼道,“总不能这真的只是一座废弃的神殿……”
话未说完,背后突然窜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四周安静得可怕。
祈桑来不及回头,只能凭借下意识的危机意识,迅速往边上滚开。
幸而他反应迅速,只被那无声袭来的水刃擦伤了脖颈。
脖颈侧溢出几滴鲜血,淡淡的血腥味在室内蔓延开来。
水刃破空袭来时迅疾无声,却有不输出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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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势如雷霆,水刃劈向祈桑身后时,却没损伤室内任何一样摆设。
祈桑:“……”
刚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一圈,心脏仍在剧烈跳动,面上却沉着冷静。
察觉攻击他的人突然停下,祈桑迅速朝那个方向望去。
原先空无一人的大门处,不知何时立着一名穿着浅蓝色长袍的男子。
男子身材挺拔高大,脸上戴着一张遮住下半张脸的银白色面具。
面具光泽细腻,蓝袍亦繁复华丽,织金绣银,显然身份不一般。
因为距离太远,祈桑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对方似乎有些迷茫。
祈桑:“……?”
朋友,你差点杀了我,你在迷茫什么?
原先以为自己在劫难逃,谁料峰回路转。
遇上个脑子看起来不太清醒的。
祈桑起初还不敢动,和对方僵持了一会。
对方许久没有动作。
就在祈桑暗自腹诽,这人是不是突然傻了的时候,对方终于有了动作。
蓝衣男子突然走向他,脚步有些急促,腰上类似铃铛的腰挂发出声响。
这声音清脆如碎珠落玉盘,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像谁急促的心跳。
尽管没有感觉到对方有恶意,保险起见,祈桑还是召出剑来防御。
祈桑握着剑,心想对方若是图穷匕见,他也好有所应对。
男人停在了祈桑面前,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祈桑。
这时祈桑才看清,对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像是暗流涌动的海的颜色。
面具遮挡了眼前人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祈桑无法确定对方如今的情绪。
见对方只是看着他,也不说话,祈桑思索片刻,还是主动开口。
“抱歉,我因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误闯您的宫殿,可否问一下先生贵姓……?”
“……我叫商玺。”
说完这句话,商玺又陷入了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祈桑的错觉,总觉得商玺的声音有些颤抖。
而且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祈桑紧盯商玺的眼睛,又开口了几次,却发现后者似乎不在听他说话。
下一刻,商玺突然抬手,祈桑下意识后退一步,抽出半截剑身。
——可商玺只是抬手,轻轻擦了下他脖颈侧的血痕。
祈桑:“?”
我真的搞不懂了。
血已经有些凝固了。
商玺的指尖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喉咙干涩。
“……我刚刚,是不是差点杀了你?”
祈桑心里更加疑惑。
斟酌了好半晌,才谨慎开口:“是。”
其实他身上有谢亭珏留下的护心真气,就算真的被水刃打到,也不至于受重伤。
但是面前的面具男子相当诡异,他不愿透露过多底牌。
这一个字像是某种禁言法术,刚刚终于开口的商玺,又闭上了嘴。
只是眼睛里涌动的复杂情绪,让祈桑看不懂,但莫名有些熟悉。
祈桑不习惯与陌生人靠得那么近。
他忍不住微微抿唇,露出一点不适应的神色。
商玺像是骤然被这个表情灼烧了一般,猛得后退几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对不起……”
祈桑觉得面前的场景太过诡异。
眼前的人明明一击就可以杀死他,却在如今像个做错事的稚童。
连狡辩的话都不敢想,只能一个劲地重复道歉的话。
大抵是确定了商玺没有恶意,祈桑犹豫了下,还是安慰对方。
“……没关系,我不疼?”
可商玺连连摇头,像是自己做出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
“我忘了您不喜欢我靠近,对不起殿下,我还伤了您……”
殿下?
祈桑终于知道面前的男人为何这么奇怪了。
他无奈道:“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商玺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陡然变得很悲伤。
“不可能,我不会认错的。”
“我在此地等了您三万六千年,许多故人的容颜我已忘却,唯独您……我是绝不可能记错的。”
祈桑叹了口气,好声好气解释。
“我是真的不认识你……我今日是误闯你的宫殿,实在抱歉,等我找到出去的路便会离开。”
说着,祈桑后退一步,证明自己不会在这过多停留。
谁料原先还态度平和的男人像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猝然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拉住祈桑。
商玺再顾不得什么距离,满心都是祈桑那句“离开”。
“别走,殿下。”商玺一把抱住祈桑,“对不起,我真的错了……你别走了好不好?”
身后传来一声落地的脆响,似乎是商玺脸上的银质面具被碰到地上了。
祈桑不知道凤烨到底去了哪里。
以及外面的谢逐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见到商玺莫名其妙缠着他的模样,祈桑有些不开心。
而且这个人很没有分寸感,把他手腕都捏得有些痛了。
“我都说了我不是,你……”
祈桑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洇湿。
——面前的这个人,他哭了。
商玺像是没察觉到祈桑的情绪,沙哑的的嗓音全是祈求。
“殿下,我再也不杀人了,再也不违背您的意愿了,您别再走了……”
“我以为我还能等下去的,但是对不起殿下……我真的,等不了下一个三万年了。”
漫长的三万年,因为曾经的一个承诺而有了期盼。
可是如果这一次再别离,是否还要再相隔三万年才能见面?
又或者,还要更长的时间。
因为这一次,他甚至都没能得到一个承诺。
商玺克制不住自己的哭腔。
“殿下,您别不要我。”
“我是……您的,我永远属于您。”
商玺正在剖开自己的心脏,袒露里面赤诚的忠心。
即使是这样,他也是小心翼翼的语气,自卑到忍不住斟酌每一个字是否恰当。
因为商玺不确定,三万年过去,祈桑是否还需要他。
——他从不是祈桑唯一的选择,过去不是,未来也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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